分明是救她于深渊的决定,却叫她无比哀戚。
那句“我愿意”卡在喉间。公堂之上死寂,等待着她亲手,斩断这连接着彼此姓名与命运的姻缘。
退堂之后,另有胥吏处理余下事务。
“齐氏,财产已清点完毕。按《明曜律》,女子嫁妆不抵罪银。经查,你出嫁时并无陪嫁田产、金银细软,名下分文未有。换言之,你于薛意之罪责赔偿,无半分可抵。”
他合上册子,奇异道:“难怪你会嫁给这种来路不明的凶徒,原是自身赤贫,别无选择。”
一旁小厮也投来同情的目光。
他们眼中的点点光芒闪烁着,却比月华冰凌。堂门外,天彻底暗了。
恍惚间,齐雪竟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往日阴天,本该是薛意又为她做了一把新的木椅,而她坐在洒满暖阳的院子里,等着他温柔地揶揄:
“你傻坐在这儿,可是有野男人要等?”
而她则会笑:“我只是等日头出来,好催你洗了衣裳去晒。”
胥吏将一纸拟好的和离书掷在她脸上。“画押。”
她甚至看不清上面的字,就被粗暴地掰开手指,蘸上早晨还不及为墓碑着色的朱砂,强行在那文书上,按下了指印。
“春桃!”官差朝外喊道,“送饭时,顺道把齐姑娘‘请’去地牢,让她做个了断。”
一名唤作春桃的侍女应声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看不到热气的糙米饭,示意齐雪跟上。
齐雪卑微地垂着头,跟随其后。
甬道尽头,春桃在牢门前怯怯止步,脸上佯作惶恐:“齐、齐姑娘……我害怕……他终归曾是你夫君,这饭,你……你一并送进去吧。”
齐雪麻木地接过,将和离书折起,塞入衣襟。颤抖地端起那碗饭,走进了地牢的门。
待她身影不见,春桃脸上的怯懦褪去。她心下嘀咕:若非那女官许了五两银钱,谁愿来这鬼地方演这出戏?今日本该是她入宫当值,侍奉三皇子的第一天。
牢内,血肉腐烂的恶臭弥漫。齐雪看见了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薛意。
他静静地趴在污秽之中,当真死了似的。衣衫与凝固黑的血污黏,小腿上一处伤口隐约可见被饿急的老鼠啃噬的新痕。
他似乎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却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已失去。
齐雪停在牢栏外,手抖得快端不住碗,泪水滚落砸在浑浊的米粒上。
薛意被刑责时灌下的毒药一时坏了味觉,再也嗅不到他曾刻骨铭心的,齐雪身上的淡淡花香。
但是,他趴着,视线所及,恰好能看见那双他无比熟悉的、齐雪常穿的干净秀气的绣花鞋。
“疼……好疼……”
他气若游丝,残存的力气支撑不了抬的动作,只能努力伸出一只遍布血污、指甲已被生生拔去两个的手,朝着那双鞋的方向,一点点挪动。
他好想触碰她,他想起自己挨了她一巴掌,枕在她膝上被她轻抚着上药的那天。
他的手却又顿住,僵在半空。
不行……太脏了。
血污沾上,怕是会毁了齐雪本就不多的漂亮的鞋子。他还是不舍得。
看着他,齐雪只觉得心脏被生生剜出。她冲动地想,她宁愿此刻趴在那里承受所有酷刑的是自己。
薛意在喊疼,这次大约是真的疼了,不是那夜撒娇完自己都顾不及圆谎的“疼”。
她什么都说不了,隔着木栏,她甚至不能跪下来,将他的上身轻轻扶起在自己怀中。
齐雪屈身,将饭碗放在地上,自己则蹲下来,隔着牢栏凝视着他,喉头哽咽,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眼泪决堤般涌流。
薛意的意识里,却因她的到来狂喜:她来了!她竟然还愿意来看他这个一无所有的阶下囚!她……不嫌弃他么?
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涌上。他用手抓起碗里的饭,机械地往自己被血浆泡热的嘴里塞去。
他要活下去,他要积蓄力气,和他的娘子说说话。
他贪婪地吞咽着,混合着泥沙的饭粒堵在喉咙,他也奋力下咽,且努力想抬起头,再看一看她的脸。
还未等他吃完,他看见一只颤抖的、却依旧白皙的玉手,伸进了牢栏。手中,捏着一纸薄薄的文书。
那只手的主人说:
“薛意……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