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一看文章内容,他沉默了。
“这?”梅尧臣面色发青,失声道:“这如何使得?赵小郎他、他竟然想让士兵们识字?”
在后世入伍的至少要读完义务教育,起码也有初中文化,但古代可不一样,对宋军,尤其是招安来的来说,说句目不识丁都是抬举了。而在阶级构成里,文人和士兵,原就分属两个阶层。前者是受人尊敬的,可以做官。后者则是人人嫌弃,口碑很不好,是社会的底层。但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得起名声,平日勒索百姓,打仗时屠城都是常有的事。
你让士兵识得礼仪教化了,他们又与文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会不会抢占原来独属于士子的登云梯呢?
梅尧臣几乎能想象,此文一经传抄出去,满朝文武和民间士子都会沸腾哗然。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文章当中,随着扶苏的叙述展开,梅尧臣竟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兵丁士卒者,唯知礼义廉耻,通家国之义,晓与敌征战之由,战力方可增。”
梅尧臣把这句话在心中反复读了几遍。额前冒出了几滴冷汗——他知道,这句话,是对的。
他倏然僵在了原地。脸色青红几经变化,不知道该拿这篇文章如何是好。
“咚。”
打破书斋中漫长沉默的人是杨安国。这位祭酒与梅尧臣是多年的友人,不需多加寒暄,一进门就径自抱怨了起来。
“我竟不知道自己收了个什么徒弟。才写了第一篇文章,就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梅尧臣暗道:那是因为你没看过我的。
但他还是接过了杨安国手中的纸:“苏小郎又写了什么?让老夫瞧瞧。”
不可能比赵小郎还离谱……吧?
结果文章的题目处,劈头盖脸三个大字:荔枝赋。
梅尧臣:?
不是,你们一个两个神童都这么有个性吗?一个第一次试水就是禁书级别的。一个科举文章,你来写了篇食评???
这对吗?
第70章第70章看把孩子的脑洞歪到哪儿……
梅尧臣到底还是年龄大、见识多,就算被俩神童的不走寻常路震惊了一下,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他怎么会不了解杨安国呢?要真是学生写出了糟糕的文章,这个人肯定自己藏着掖着了,绝不会放出来供人观瞻。既然这么做了,说明文章自有其过人之处。
梅尧臣便从这题目开始,一字一句地往下读了起来。
《荔枝赋》文如其名,开篇就写了一通荔枝有多么的好吃。坚硬扎手的外壳下,其果肉莹白如肉,甘美如饴,晒成干比浸了糖水的蜜饯还要甜。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唉,我从赵小郎那儿薅的一把,一个晚上就吃完了。但还是感觉不够吃,至少要一天吃三百颗才够吧?突然就能理解杨贵妃了。
提到杨贵妃,苏轼就沸沸扬扬议论起了前朝的典故。话语中不乏有为她开脱之意,看得梅尧臣眉心直跳。旋即,苏轼又话锋一转,说荔枝这么好吃,官家都能忍住不劳民伤财,只让岭南晒成贡品送入京中。唐朝骤发安史之乱,就是因为没有官家这样的好君主吧。
后半段倒是渐入佳境,以小见大,颇见讽喻劝谏之意。只是……能不能不要三句离不开“荔枝真的很好吃”啊?粗略一算,类似的内容占了全文的三分之二还多。简直是篇美食科普文了。
杨安国淡淡自矜道:“你看了,觉得如何?”
梅尧臣一看就知道——这是等着他夸呢。可他偏偏不想见人得意的样子,也故作矜持地说:“难怪祭酒要头疼了,此文如未琢之璞玉,颇见稚子天真心性。”
旋即,不等人开口,就把扶苏的文章塞了过去:“你且看看这个,苏小郎的文章尚有可雕琢之处,这一篇,我已不知道该如何雕琢了。”
杨安国半信半疑地接过,过一会儿,在梅尧臣早有预料的眼神中,嘴巴张成了“O”型。
“……他竟然如此敢写?”
就连范公当年的改革,也只涉及隐田、恩荫两项,不曾对军队建言献策。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犯君主的忌讳啊。
梅尧臣不无庆幸地说道:“幸好只有你我二人看到此文章。”
“是啊。”
杨安国背着手,看到《荔枝赋》的无语都消散了不少,转而变成深深的无奈。这两篇文章,无论哪一篇都足够有特色,让人不知道如何下手批改。但他们的文笔、用词的精当是完全没问题,甚至足可夸耀的。难道这就是教天才的烦恼?
他沉默了一会儿:“罢了,写了就写了。你万不可挫了他心性。”
梅尧臣:“我正是这样想的。”
他们都是新政的追随者,国子监改革、取消恩荫、清查隐田……种种割到士绅阶级大动脉的举措都有他们的建言献策。怎么看到让士兵识文断字通晓礼节的提议,就害怕了呢?
相反,他们更要护好赵小郎——待他来日在官场上一展拳脚,定然又是一位我辈中人!
送走了杨安国之后,梅尧臣命下人把扶苏唤来。其实扶苏根本没走远呢,他记挂着梅尧臣看到文章后的反应,一直在博士的书斋附近转悠。
中途,还偶遇到了王博士——之前想在祭酒面前告他一状的讨厌鬼。
扶苏一偏头,假装没看见。
他的尊敬,只给值得尊敬的师长们,绝不会给包藏祸心的小人。结果那王博士反而走到他面前来了:“赵小郎,看见博士不打招呼?这不对吧?”
他的语气阴森森的,似乎暗含威胁之意,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扶苏一点儿都不怕他,大白天的睁着眼睛就说起了瞎话:“嗯?我打了呀?可能博士您最近太累了,耳朵有点背,所以才没听到吧?”
王博士气结。
可现在四下无人,他没有任何证据指控扶苏在撒谎。至于闹大到祭酒那儿?上次的结果还不够证明祭酒的偏心吗?
他只好继续威胁:“赵小郎,我知晓你要参加秋闱。你是天生英才,可那又如何?咱们走着瞧就对了。”
扶苏淡淡地看着王博士。他可一点都不害怕。据他所知,现在的科举是誊抄糊名制度。与其在意这人漫无边际的威胁,还不如想想怎么应对梅先生比较实在。话说回来,梅先生看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