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维祸淫福善,上帝严彰瘅之条;削咎贵司,下民切祷求之愿。今请延寿仙姑移文换案,以求释罪消冤。”那些“罪名”冗杂,密密麻麻布满了纸页,姬青翰晕晕乎乎,看不清内容。等落了笔,两位灵官捧着结牒离开。姬青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看见一座高耸的灵台,上面有四位祭司双手高捧着贡品,双膝跪地,虔诚地垂着头,面朝着前方。是告祭官。礼官戴着一张鼓目的金兽面具,长剑佩腰,姿态端庄,如朝霞般轩昂挺拔。西周祭祀讲究礼制。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乐舞天子用八佾乐舞,诸侯六佾。眼下祭台上九鼎依次罗列,最大的有一米高,最小的不过十寸高,礼官双手捧着鹅颈瓶正往鼎中倒酒。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礼官手背上有灵蝶纹。他牵过对方的手,握在掌中,贴在自己脸上,扣在自己怀里,他记得那种冰凉细腻的触感,姬青翰不会认错,面前这位礼官,是卯日。或者说是西周时期的春以尘。他是第一次见春以尘起舞,剥去繁琐的外袍,无关爱欲。人原本只是山川河流之间蠕动的渺小生灵,可随着那些圣洁的吟哦声飞跃而出,生命变得坦荡,成了临照万里的金乌。姬青翰许多时候觉得春以尘不仅仅是艳鬼,鬼虚无缥缈,艳绝璀璨,仿佛陷入了一场奇幻的美梦。可春以尘展臂时,纤长的双臂化作桥梁,勾连着天与地;他仰面时,山涧之间矗立起玉垒山麓。温热的肌体,无羁的畅笑,淋漓的汗液,绵长的吐息,蓬勃的血肉将他熔铸成真,升格成神又贴近苍生的存在。他是谁?他是西周的晚霞、生命临终之际的期颐、是山河中潜藏的孤魂,只是站在那里,就能震愕住世人。灵官去而复返,诘问姬青翰的罪,说他贪婪、奢淫、癫狂无状,要是想延寿,就得平心静气、戒骄戒躁,最重要的是杀了艳鬼。姬青翰歪了一下头,盯着春以尘,直到春告祭取下面具,他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庞,忽然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延寿?寿命太长有什么好?但你看他,他跳舞的时候那么……”姬青翰竟然找不出词汇去形容春以尘,竟然笑了一声,眉眼温柔地说,“只是站在那里就叫众人敬仰,我觉得他就该一直这样活下去。所以我不能杀了他,我也不承认自己爱上他有罪。”“与他,是冤孽还是祥瑞,我自有分辨。”灵官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人,从前唱礼请神消罪的人,大都痛哭流涕、趴跪在地上叩首,求着灵官消除他们罪业、延长寿命。可姬青翰不那么做,他一副濒死的模样,还是固执地说自己没有罪,更不需要延寿。灵官:“你性命攸关。”姬青翰目不转睛地看着春以尘。“他活着,我便活着。”话音落下,灵官怒不可遏,甩袖而去。院子里,姬青翰的唇角渗出一缕血迹,身子一歪,御医紧张地跑过去,连忙探他鼻息。宣王不解,怒道:“怎么会这样?不是唱了延寿傩必定会醒过来吗!”众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公公劝着宣王:“陛下,别气坏身体!”姬青翰却闷咳起来,唇上都是污血,沙哑着嗓子说:“……不怪他们……是我不愿意认罪消灾……”国师立即劝他:“大皇子,怎么不愿意呢?臣知道你没有过错,那些只是应付灵官的虚言,胡乱应承着即可,等延寿仙姑给你消了疯病,身子康健起来,陛下也宽心啊!”姬青翰仰着头靠着椅背,眯着眼,眼里都是迷幻的光芒,他有些聚不了焦,太阳穴也涨痛,深呼一口气,回答对方,“什么虚言?世上言论多了便成了真,介时谁来分辨真假?我没有错……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出错!他要我杀卯日,为了活着,杀一个鲜活的人?我是什么?烂人!废物?畜生!母妃教我宽厚仁爱,先生教我经世治国,父皇让我因德行而承天命!我不可能杀他!”他积攒了一些力气,强撑起身体,“你要我说谎?骗灵官?骗的不是灵官,是骗我自己。”所有人都被姬青翰的言论吓住了,不敢再开口,国师只能去请示同样震惊的宣王,没曾想宣王还没开口下令。姬青翰突然扑向身边的护卫,他疯疯癫癫,狂笑不已,一把拔出剑,剑刃在日光里闪烁着白光,他举起剑,一步三颠,竟然猛地扯开自己衣领,对准自己心口剐下去!“我没有错!”姬青翰仰着脸,朝着苍天大喊道。卯日不是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