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便俯身,轻轻盖住闻霄的双眼。
身上霜雪般清冽的气息覆盖在自己的眼睑上,闻霄觉得十分安心。
她开始尽量不揣测医官到底在做什麽,只觉得腿上丝丝痒痒,并没有太大的痛楚,闻霄松了一口气。可没过多久,她觉得伤口正在被撕裂,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
闻霄咬紧牙关,疼得声音都打颤,“同我丶同我说点什麽!”
兰和豫问,“你伤怎麽弄的?”
闻霄开始讲自己和祝煜这一路的奇遇,从乌珠国的幻境,到三三村的生活,再到他们如何逃上云车,如何逃回玉津。
她靠精准的描述减轻腿上的疼痛,仿佛思绪可以将痛楚从脑海中挤出去一般。
药粉洒上的那一刻,闻霄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发出声惨烈的哀嚎。她只能倒在祝煜身上,脖颈间全是黏糊糊的汗水。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是湿润的,可又有太多的事情比这伤更值得痛。
医官开始进行包扎,换成了兰和豫讲述玉津的情况。
同闻霄猜测的一样,随着第一只饿鬼出现在玉津,很快,玉津就陷落了,就像是牧州那般。人们受着不同苦厄的折磨,军队也开始失能,京畿人顺理成章地介入到玉津外围,虽是准备屠城。
祈玄堂不敢与京畿人正面冲突,反倒是宋袖同那位傅大人意见相悖,最终,铸铜司的工人自己拿起武器,誓死守卫玉津城,这才让玉津的幸存者免遭屠戮。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京畿的铡刀已经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兰和豫深吸一口气,“所以,如果真的如你们所言,化解苦厄的办法是……”
祝煜脱口而出,“不是!”
兰和豫立即抗议起来,“我还没说完。”
祝煜竟有些怒意,瞪着兰和豫,语气十分跋扈,“我说不是就不是!”
“你知道我要说什麽?”
“你不就想说,化解苦厄的办法是君主殉炉吗?没有用的,若是把君侯献祭了就能化解苦厄,乌珠还会灭国吗?乌润从高台上坠下去,被他的子民分食,我们可是亲眼所见!结果呢?”
兰和豫沉吟片刻,“或许,问题不在君主殉炉上。”
“那在什麽?”
“你别一直问我,你也想想啊!”
祝煜便一巴掌拍在木箱上,“我想了,答案就是,无论如何,献祭君侯都解决不了问题。”
闻霄明白祝煜在掩饰什麽。
他怕自己殉炉,怕自己真的如乌润那般从高台上坠落,被饿鬼分食,连全尸都不能留下。
闻霄无奈地笑了笑,盖住祝煜的手背,“别担心。”
祝煜难以置信地望着闻霄,仿佛察觉出什麽。
“是什麽改变了你?是京畿人吗?还是那些饿鬼?”
闻霄摇了摇头,“我没有改变我的想法。”
祝煜开始紧张起来,攥着闻霄的手,仿佛他一个不留神,闻霄就要离开了那般。
闻霄的目光落在帐子前,帘子被风吹起的时候,地上坐着几个人,似乎是几个普通百姓,他们因为逃难灰头土脸,一家人抱在一起,回顾自己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一生。可他们的脸上没有惶恐,没有紧张,全是淡泊。
他们在享受紧紧相拥的每一刻,哪怕下一刻就要分离。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头发也变得金灿灿的,他们坐在光里,一切都恬静美好。
闻霄看着这样的画面,伤痛都被减轻了许多,她开始变得松弛,语调也变得柔软,“你还记得我们逃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些迁徙的羚羊吗?”
祝煜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记得。”
“一路上我在想,为什麽不能将就一下呢?这里的草吃没了就去下一片,就算不够鲜嫩,总归饿不死。
“後来我明白了,奔向自由的道路从不是坦途,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即便是流血牺牲,也要堂堂正正地丶绝不凑合地活着。羚羊如此,我们亦是如此,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生灵都是如此。”
兰和豫忧心忡忡道:“那我也不希望你做这个牺牲的人。”
闻霄明媚地笑了,“我不牺牲,我想试着谈判。”
“谈判?”
“对,我要见李芜。”
她已经厌倦了用大王代指这个疯婆子,她更愿意直呼其名,因为没什麽不能称呼的,喊一句又不会死。
消息传出去的很快,玉津外围的京畿人立即给出了答复。
他们说,闻霄会见到李芜,不需要等待她从京畿赶来,她立刻就能见到。
闻霄在玉津门前等着,孤身一人,风猎猎吹起松散的长发,衣衫上凝结的血迹挥散开来。她看了看自己苍老的手背,想起离开帐子前,追问祝煜的话。
“你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了,对吗?”
祝煜从未露出这样的神色,无奈丶忧愁丶难以言喻的悲伤……他捏着红白麻绳有些松散了的穗子,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