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们围绕着,拉扯着,走向那散着阴冷光芒的单元深处。
走廊墙壁是半透明的,里面封存着各种难以名状的阴影,有的像人形,有的完全怪异,它们似乎都在缓慢移动,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新来的“家人”。
邻居们没有跟进来,但他们挤在楼洞入口,那些腐烂的、扭曲的脸上洋溢着同样的“喜悦”,无声地张合着嘴,像是在共同参与一场庄严而诡异的仪式。
我被按在一张冰冷的、似乎是由巨大菌类构成的椅子上。
无面的奶奶端来一个陶碗,里面是冒着气泡的、漆黑粘稠的液体,散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土腥和某种虚幻甜香的气息。
“喝了它,梦梦,”奶奶的声音极其温柔,“喝了,就真的回家了,再也不冷了,不怕了。”
那只不断蠕动的泥浆男孩围着椅子跳,拍着手,眼眶里的蛆虫兴奋地扭动:“喝呀喝呀!喝了就能一直陪我玩啦!”
高大的、滴着泥浆的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形成一片巨大的、有压迫感的阴影。
啜泣的母亲身影闪烁不定,出催促的、渴望的呜咽。
陶碗递到了我的唇边,那黑色液体冰冷的气息已经触碰到我的皮肤。
现实的记忆是尖锐的碎石,硌得人生疼。
而眼前的一切,尽管是恐怖诡异的倒影,却柔软得像一个沉沦的梦,承诺着拥抱和归属。
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是唯一能提醒我还“活着”的东西。
喝下去?留下来?在这泥潭之下的完美噩梦里?
我的目光越过那碗黑色的“汤”,看向“家人”们身后那扇扭曲的窗。
窗外,是倒悬的、缓慢蠕动着的泥潭“天空”,是这个世界永恒的、绝望的黄昏。
迷茫像最深沉的淤泥,几乎淹没了我的理智。
那碗漆黑粘稠的液体已然触碰到我的嘴唇。
冰冷微微搏动着,我只需稍稍仰头,吞咽下去,这周遭一切的诡异、冰冷和恐怖,似乎就能转化为一种扭曲的安宁。
那无面的慈爱,父亲沉默的阴影,母亲啜泣的欢愉,弟弟急切的拉扯——它们编织成一张网,承诺包裹我十四年来从未停止漂泊的、尖锐的孤独。
我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好”字几乎要随着冰冷的吐息溢出。
就在那粘稠液体即将浸入唇缝的刹那——
一段被遗忘的、炽热的碎片,猛地刺破这泥潭之下的冰冷迷雾,灼痛了我的神经。
是阳光,真实的、灼人的、带着尘土和青草气的阳光。
不是这倒悬世界里幽绿鬼火的替代品。
那是记忆深处一个女人的脸,模糊得只剩光影的轮廓,却有着太阳般的温度。
那不是眼前这片无面泥塑的冰冷模仿。
她哼着走调的歌,手指轻柔地穿过我汗湿的头——是真实头皮被触碰的微痒,不是此刻泥浆滑过皮肤的粘腻恶心。
还有……痛。
不是被拐后挨打的痛,是更早之前,摔倒在真正的沙坑里,膝盖擦破,渗出血珠和沙砾,火辣辣的痛。
那个女人——妈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嘴里责备着,眼神里却满是心疼,她把随身带的手帕按在我的伤口上。
那手帕是棉布的,洗得白,上面有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有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那味道如此鲜明,瞬间击穿了这地底世界甜腥的腐气。
那才是真实——短暂,破碎,被巨大的灾难碾过,但它存在过。
而这泥潭之下的一切……是什么?
是窃取了我破碎记忆里那一点点温暖的残渣,用冰冷的泥浆和腐烂的怨念捏造出的、诱人沉沦的赝品!
而眼前那碗里的,不是汤,是让根须扎进我灵魂、让我彻底变成它们其中一员的淤泥!
“喝呀,梦梦。”无面奶奶的声音愈温柔,那平滑的脸部几乎要贴到我的额头上。
我猛地一偏头!
冰冷的碗沿擦过我的脸颊,几滴漆黑的液体溅落,落在由菌类构成的椅子上,立刻出轻微的“滋滋”声,腐蚀出几个小洞。
死寂,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倒悬的单元房。
啜泣母亲的呜咽停了,蹦跳弟弟尖锐的笑声卡在半空,高大父亲沉默的阴影凝固了。
连墙壁琥珀里封存的那些阴影,都停止了蠕动。
所有“存在”的注意力,像无数冰冷的针,骤然聚焦在我身上。
那无面的奶奶,依旧维持着递碗的姿势。
她平滑的脸部中央,那本该是鼻子的位置,缓缓地、缓缓地凸起一点,然后裂开一道细缝。
那细缝扩张,变成一道扭曲的、没有牙齿的漆黑口器。
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从里面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