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中一直清贫,买不起梳妆的镜子,她日日扎好头发,都只能去水缸边照看。以往三旺站在旁边,总是说,我以后一定给你打一面最亮的镜子。
可她没等来镜子,也丢了他。
她每日都在后悔,不应该让他进山采药,他好几日没回来,她央求着村里的男人们进山寻找过几趟,都没能找见他。
七日过去,十日过去,一月过去,大家便说,他可能已经死了。
但没看见他的尸体,她便不信他死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她一直等着他,等着他,已经等成这番模样,可他却还是同当年失踪之时一样年轻,还是昔日模样,甚至变成了云端月,让她再也触碰不到了。
她终于明白,她等不回来他了。
心中的执念散去,她强撑着的一口气吐出去,滑坐到水缸边的地上,终是断了气。
李清川看完这一段含怨旧景,彻底发了疯,他上天入地地寻找她,哪怕是一缕残魂也好,却都未能找到。
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多年,身边只剩下土麒麟陪着他。
某一日他忽然清醒过来,又从这一座山村起,重走了一遍自己的人生之路,重去了那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重见了他曾经遇见过的人,哪怕是对方已经成为枯骨。
他从这些过往的人事物和经历中,掘出了一个又一个隐藏于他命数中的金字,这些金字最终形成了一本书,一本贯穿他整个人生的书。
从山崖采药时,起,至逍遥天外时,终。
——这个李清川竟是天书的第一任“主角”!
第140章
李清川捧着这本书,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
原来千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因缘际会,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这书中划定好的轨迹,他不过就是一个被文字驱动的傀儡,就像是戏台上的戏子。
他唯一偏离轨迹,没有依照书中写的那样去做的一件事,就是踏进这座山村,布下法阵,护住了本该毁灭在魔修手里的一个村子。
千年的人生经历都是假的,唯有鬼使神差般地踏入这座村子,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
可他护住了村子,却用一句话,彻底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她的身骨腐坏,魂魄无处可寻,唯有一缕临死之时含怨而生的煞气遗留在世间,李清川从这缕煞气里反反复复地看着他们当年的重逢。
“三、三旺,是你吗,三旺,你回来了……”
“老婆婆,你认错人了,魔修已除,你安心回吧。”
那小心翼翼的话音中,夹着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他不耐烦的一句冷语,彻底浇灭。
李清川一遍遍听着煞气中的对话,在这一缕煞气里入了魔。
千年修道,所为何?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争要去抢,要去经历许多生死,被形势逼迫着不断地往上修炼。
为雄霸天下?为逍遥天外?
可他的初心,分明只想采下那一株药草,缓解妻子的风寒咳疾。
一梦千年,终于醒了。
李清川走入魔障,恨透了这一本操控他人生的书,也恨透了这身不由己的千年假象,他发了疯似的用尽全力,试图摧毁书上那一行行代表着他人生的金字。
随着书上字迹一行行湮灭,他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也开始消失。
一夜之间,修真界中再无人谈论那一个险些破天飞升之人,好像那震撼的飞升之劫并不存在。
他每湮灭书上一段文字,那文字中所书写的一切,也从他的经历中消失了,曾经探索过的秘境,获得的法宝,闯下的赫赫威名,都开始烟消云散,也切断了和这世间的所有联系。
李清川这个名字,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变得无人知无人晓。
千年来,他一步步提升至渡劫的修为,也开始下跌,从渡劫,跌至洞虚,再降到化神,继而元神之力散去,体内只剩下一具元婴。
当年为了结婴,他经历了许多磨难,从这书上密密麻麻的上百页文字,便可见得一斑。
李清川不想再做那纸上的傀儡,丝毫没有犹豫地将这百页的苦难完全销毁了,当年拼尽全力所结成的元婴也开始消散。
土麒麟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的元婴飘散在天地间,灵力不断流失,焦急地围着他打转,想要阻止他。
李清川解除了它身上的神兽契约,放它自由,但土麒麟却怎么也不愿离开。
李清川也并未在意,在他看来,这千年的经历都不过是书中一笔,他否定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了和麒麟的缘分。
待得书上只剩下最初的一行字时,他盯着那行字笑了,在伸手要将这本书彻底销毁时,书中的一道意念闯入他的脑海里,说道:“这整个世界都构建在这本书之上,你若毁了吾,这个世界也会毁灭。”
李清川动作一顿,他仰头望了一眼这天这地,笑道:“如果整个世界都是假的,那毁去又有何妨。”
他屈指一握,用最后的灵力,湮灭了书上仅剩的文字。
一时间天崩地裂,山塌水断,紊乱的灵气形成呼啸的狂风,倾盆的大雨,晴天暴雪,冬日滚雷,日月同悬,四季错乱,整个世界好像真的在毁灭。
李清川便在这天塌地陷中,重新退变回曾经的凡人之躯,他的身形佝偻,头发枯槁,皮肤皱缩,迅速地苍老了下去。
“我自由了,终于自由了。”李清川畅快大笑道,哪怕他的寿命到了尽头。
李清川坐在妻子的坟土之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等待着崩塌的山峦将他埋入地底,浑浊的眼中却见黄影闪过,把本该离去的土麒麟撑在他上方,用身体挡住倒塌的山峦。
山石轰隆隆地滚落,不断砸在它身上。
李清川听到它的呜咽,抬起枯朽的手轻轻摸了摸它,不解道:“你我的因缘早该断开了,你还在这里守着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