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楼两条腿悬空,晃来晃去:“没有,快点天灯了,得找个好位置。”
点天灯,寄思念,灯儿高飞乐尧年。放完孔明灯,这个节就算过完了。
“不去点一个吗?”鹿乙问。
“先看会再去。”
看,还是累了。
“抱歉。”
说好的逛街,因为他耽误。准备摘下脸上的碍事东西,马楼拦住他:“你怎麽会这麽想?”
中元节对鬼来说,相当人类新年。一岁一年,一年一光景。他把他喊出来,赏花赏月赏万物太平,以及带了那麽点期待和自以为是,在这个独一无二的日子里会发生些只属于他们彼此的回忆。可他搞砸了。除了摁快门,马楼什麽也没记住。
“先看灯吧。”他转身靠着栏杆,至少这漫天星河能留下稍微有意思的片段。
不多时,万盏孔明灯缓缓升起,从前马楼在地府,只能望着那一小团黄色的云飘在空中,一小颗一小颗,和星星一样闪烁,也和星星一样可望不可及。
马楼看着它们点亮夜空,自顾自说起来:“小时候背到‘手可摘星辰’,特好奇星星抓到手里是什麽感觉,硬的?软的?能吃吗?我爬到楼顶去够。可它太远了,怎麽抓都抓不到。我就尝试翻出天台……结果星星没够到,被老爹暴打一顿。棍子挨屁股那刻,我才知道李白真是个画大饼专家。後来奶奶去世,老妈告诉我,她没有离开,只是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可我不理解,既然奶奶舍不得走,为什麽不下来,偏要我们碰不到。老妈答不上来,于是我又把这笔账算在李白头上。”
“我好像错怪他了。”马楼伸手帮自河岸飘过来的星星调整方向,托起别人的梦。
他朝星星吹口气,看向鹿乙:“谢谢你带我出来。谢谢你让我知道,奶奶一直在我身边。”
可对方没有承这份恩情,回答他的还是一句抱歉。
“你到底怎麽了?”马楼很无奈。
“如果没有我耽误,你现在已经点上了。”
“哎呀,独乐乐不如衆乐乐。再说了,大过节的,让别人扫兴,不好。”
“你扫兴就好?还说我被欺负,你能不能先想想自己。”
马楼就是这样,总替他人着想,总把坏的东西想方设法解释成好的。鹿乙突然感谢面具藏住这份失态,藏住犯下的神不爱世人的滔天大罪。
“我没你说的那麽大度好不好。”兔子面具盖住的上半张脸放大了笑意,“我说的别人,不是他们,是你。”
马楼像发现稀世珍宝般凑过来,只把秘密说给他听:“你是不是没发现,刚才拍照的时候,你一直在笑。”
戴着面具,怎麽看得出来笑不笑哭不哭。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抿着唇,和平常并无两样,甚至有些生气。
好多鬼啊,被挤在中间合影的时候想。
好乱啊,看见随地饮料瓶竹签纸盒的时候想。
好吵啊,听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的时候想。
可他在马楼眼睛里,看见自己那两个黑洞浮光点点,看见他的子民们脱下千篇一律的标准微笑,肆意,真诚,热情。
既拿他当酆都帝,激推集邮,又不拿他当酆都帝,塞一堆无料。有盗版《酆都传》,有正版酆都帝手办,有当着酆都帝面不敢对酆都帝讲的话。
“帝君,谢谢您取消宵禁,我可以带着老婆孩子看花灯,夜游船。”他捂着嘴,“比八十年前自由宽松!”
“帝君,谢谢您拓宽黄泉,再也不用划船去鬼门关送货。”她拿出考了十年的驾照,“一天能跑好几趟,挣的功德是八十年前的十倍!”
“帝君,谢谢您建起高楼大厦,”他脱下长衫,“苦了一辈子,终于体验一次现代化。”
“帝君,谢谢您派熊大熊二接我,”她系着红领巾,“这里和人间一样,没有大人们说的那麽可怕。”
“帝君,那个生死簿系统好厉害,能看到前世!”他忽闪忽闪大眼睛,“您说我会不会有一世是盖世英雄!”
“帝君,谢谢您……”
这些一直想听却从未听到的感谢,在他“装”成酆都帝的时候,听到了。
原来他的努力,一点一滴,从来都有被看到。只是他离他们太远,没有看到。被尊敬从不是靠威严。拿他们当子民,他们只会回应你一句帝君,拿他们当朋友,他们会回应你礼物。
灯火摇曳,花开满城。
雨毫无征兆。
“我去,怎麽下雨了?!”
马楼慌忙拉着不知道怎麽杵在那傻了的鹿乙,却被对方摁回去。
虚拟鸡被拿走,黑面獠牙被扔掉,一张俊秀面容无限拉近。
“是他们在笑。”鹿乙隔开雨幕,捧住马楼的脸,“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带我看万家灯——”
火呢?
火还在,人没了。
马楼唇齿还有对方呼吸馀温,看着勾勒出人型的雨幕,原地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