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掌心覆盖着老茧,布满了无数细碎交错的陈旧伤痕。
谢澜忱盯着她掌心的伤痕,眸光微动,似有话想说,最终还是忍住了。
“但‘不被喜欢’丶‘不被期待’的滋味,我刻骨铭心。”云微的目光从自己的掌心擡起,重新锁住遗妹震惊的眼睛,语气平淡,“只因为我生来是女子,而非父亲期望的儿子。无论我如何拼命练剑,如何做到最好,如何将那些嘲笑我丶轻视我的同门一一击败在论剑台上,在他眼中,永远比不上那些男弟子。”
她又道:“我也曾身处泥沼,被至亲背叛。但,我没有选择在怨恨里沉沦,没有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更没有放任自己变成被怨气吞噬的怪物。我选择握紧我的剑,让剑锋所指,无人敢轻视。”
谢澜忱闻言,神色变了变。
她在说归云宗的事。那些弟子肆无忌惮的议论,那些长老们隐晦的轻视,原来她都知道,都记得。
南宫雅站在一旁,听着云微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述说着沉重的过往,看着她掌心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酸涩难当。
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飞快地用袖子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仙长呢…”遗妹猛地抓住云微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最後一丝微弱的丶固执的希冀,“仙长她…她那麽爱你!她为什麽不带你走?她为什麽不带你离开那个地方?”
她记得仙长提起女儿时眼中的温柔,那时仙长对她说:“我也有个女儿,刚满周岁,叫云微。希望她将来也能像你一样聪明,一样善良…”
如今,她看着云微对那些麻木的村民亡魂流露出真实的悲悯,看着她在危难中保护同伴,那份善良,与仙长描述的分毫不差。
看啊,云微果然如仙长所愿,是个善良的人……仙长那麽爱她,一定早就把她带离苦海了吧?
云微垂下眼,那句习惯性的“她很好”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真相就是真相,这是谢澜忱说的。
她别开眼,不敢再看女孩眼中的期盼,声音轻得像叹息:“母亲她…在我六岁时便已不在了。”
“她…死了?”
遗妹如遭雷击,喃喃道:“那麽好的人…待我那般温柔…给我活下去的希望的人…竟然…死了?”
“我杀了村子里的人…血债累累…罪孽滔天…魂飞魄散都是我应得的…是我…是我辜负了仙长…可惜…我连下辈子去向她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母亲若在,只愿你能解脱,而非沉沦。罪孽已铸,悔恨无益。与其在绝望中消散,不如彻底斩断这痛苦的轮回。”云微轻声道。
她并起双指,指尖凝聚起最後一丝微弱的灵力,轻轻点在女孩冰凉的眉心。“怨恨已消,执念当解。前尘罪孽,以此为终。”
愿你来世生于安乐之家,得父母疼惜,不再以恨为生,不再因怨自毁。
一点柔和的光晕自遗妹眉心骤然亮起,包裹住她小小的身体。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她颤抖着从怀中极其珍重地取出那个珍藏了二十年丶边角已磨损得厉害丶却依旧散发着淡淡幽兰清香的香囊,小心翼翼地塞进云微同样冰冷的手心。
“谢谢…这个香囊…留给你…”说完,她化作点点纯净的微光,融入那片升腾的蓝色魂雾之中。
随着她的消失,周围崩塌的岩xue丶嶙峋的怪石丶焦黑的穹顶如同褪色的陈旧画卷般片片剥落丶消散。
天光大亮。
云微站起身,眼前忽现赤水村真容。
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焦黑的梁木斜插在倾颓的土墙上,碎裂的陶罐丶腐朽的农具散落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风呜咽着穿过空洞的门窗,卷起几缕细微的尘土。
如今,那些曾冷眼旁观的灵魂已得解脱,徒留这满目荒凉。
云微垂下眼,将那枚边角磨损丶却依旧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香囊紧紧握住。
她今日方知,母亲在远离归云宗丶远离“宗主夫人”身份的地方,曾对素不相识的孩童施以援手,凭一己之力踏遍山河云游济世。
这般明亮的人,怎会是长老口中“性情孤介,不堪大任”的脆弱妇人?
念头刚落,心口忽有剧痛炸开,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翻腾的思绪。
意识沉下去的一瞬,她只觉自己被什麽人稳稳托住,带着点熟悉的丶冷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