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又记起了前任户部尚书在皇城自尽,以死为谏,只求昭宁帝能够审理江南贪污案,把东无和邹宗敏一并治罪。
东无已死,邹宗敏仍是工部尚书,至今没有获罪。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有什么筹划,他自言自语:“邹宗敏不该与东无结党营私。”
华瑶感?叹道:“其?实邹宗敏也没得?选。东无要是看上他了,他拒绝东无,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谢云潇正在谈论东无,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华瑶转过身去,只见一群官兵正在官道上疾驰。雨天路滑,这些人的行速分毫不减,领头人是个会武功的文官,大约三十多岁,相貌端正,神色端肃,此时还?穿着一身官服,外面罩着一件破旧蓑衣,似乎是在营造一种清贫廉洁之感?。
“那是绣城知府,”华瑶向谢云潇介绍道,“名叫朱贤勤,他是昭宁十五年的进士。他本?来在京城顺天府任职,后来又调任了绣城知府,算是升官了吧。我怀疑他和东无关系匪浅。当年他在顺天府当值,东无的小舅子惨死街头,顺天府负责查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头绪。”
谢云潇也听说过这个案子。此案又名“昭宁第一悬案”。
当年东无迎娶了一位贵族小姐。婚后不久,这位小姐患上了怪病,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她?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曹国公。曹国公要为女儿?讨说?法,几次三番上书皇帝,皇帝也派了太医去东无府上探望。太医都说?,那小姐感?染了不治之症。
曹国公夫妇亲自拜访东无,又被东无赶了出来。曹国公夫人就在他家门口大骂“畜生”,她?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疯了似的,只想再见女儿?一面。
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也就是东无的小舅子,暴毙街头。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开了,死不瞑目。至少上千人看见了他的尸体。
昭宁帝震怒,命令顺天府彻查此案,顺天府查了几个月,却没找到一点线索。曹国公夫妇抑郁成疾,先后因病离世,昭宁帝渐渐也淡忘了此案。
谢云潇不禁问道:“昭宁帝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
华瑶小声道:“这个嘛,依我看来,我爹身边的宠臣,多半都很?擅长阿谀奉承,我爹几乎听不见真话。久而久之,他就不会考虑太多实事?。”
谢云潇道:“他不想顾全自己的脸面吗?”
华瑶道:“他的宠臣不会说?,那是昭宁第一悬案,只会告诉他,陛下圣明,陛下是千古一帝,曹国公一家命短福薄,幸得?陛下垂怜,实属他们三生有幸。”
谢云潇总结道:“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好事?说?成幸事?。”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这就是阿谀奉承的精髓。”
*
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官兵勒紧了缰绳,下马行走。绣城知府朱贤勤走在这一支队伍的最前方,他心事?重重,始终不曾抬起头来。他从?官道走向码头,只见镇抚司高手排成两列,华瑶和谢云潇站在队列之间?,气势非同一般。
朱贤勤连忙跪到了地上:“微臣绣城知府,朱贤勤,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贤勤身后的绣城官兵也跪下去了,齐声道:“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上铺着一层青石板砖,雨水横流,把朱贤勤的官服下摆浸湿了。他磕了一个响头,脑门撞在石板上,闷声一响。
华瑶道:“起来吧,免礼,平身。”
朱贤勤这才站起来:“微臣不知陛下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微臣恭领。”
华瑶略看了他一眼:“朕此次下江南,也是微服私访,中元节将近,不宜兴师动众。”
朱贤勤双手抱拳:“是,陛下英武圣明,平定八荒,收复四海,世人皆知,尽数归顺。陛下圣虑,惠及天下,实是天下生民之幸。”
朱贤勤这一句话说?得?很?诚恳,谢云潇听得?心不在焉。谢云潇还?记得?华瑶方才提到的阿谀奉承,原是官场上常用?的辞令。
华瑶也有点不耐烦了。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圣祖的家乡在吴州。朕巡视吴州,追忆圣祖开基创业之艰难,心有所感?。”
朱贤勤道:“陛下是仁德之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究竟是哪些人,正在侵吞官府资产,买卖良民,动摇大梁国本??”
朱贤勤又要跪下去,华瑶的侍卫紫苏一把扶住了朱贤勤。
紫苏看了一眼华瑶,华瑶略微点头,紫苏得?到了华瑶的授意?,就对朱贤勤说?:“朱大人,卑职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见过朱大人。”
朱贤勤连连摆手,又抱拳行礼:“不敢不敢,大人您客气了。”
紫苏道
:“朱大人,您看,码头边上这一艘大船,是官船,却被商人占用?了,拿去做了肮脏勾当。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朱贤勤又望了一眼华瑶,只见华瑶身边又多了两位文官。其?中一位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名叫郭灿亮,以正直廉洁而闻名,也写得?一手好文章。
紫苏又喊了一声:“朱大人?”
雨水淋湿了朱贤勤身上的蓑笠,水滴落入他的领口,冰凉刺骨。他回过神来,连忙回答:“是,微臣……微臣听说?过,绣城每个月都有人口走失。绣城全城共有一百一十万人,本?地人口众多,外来人口也不少……”
紫苏把朱贤勤请到了一旁,与他讨论了更?多细节。朱贤勤支支吾吾,似乎还?有许多顾虑。
紫苏把他的回复转告给?了华瑶。华瑶命令紫苏率领一队人马,跟随朱贤勤返回衙门,先把今日解救的人质身份调查清楚,再把朱贤勤好好审问一遍。
今日风大雨大,水湿路滑,官府办事?也急不得?,要慢慢来。而且,那一艘官船上查获物品繁多,不仅有粮、油、茶、盐,还?有几捆不知名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味。
华瑶已经命令郭灿亮、白其?姝、岑越合力?清理物品,登记造册。他们三人见多识广,必定能把这件事?办得?妥帖。
华瑶略一思索,决定先返回客栈,把人质也带回去,帮助他们调养身体,顺便?从?他们嘴里挖出更?多消息。
从?昨晚到今早,华瑶在绣城微服私访,除了几艘画舫、官船之外,也没查到重大线索。绣城知府朱贤勤显然还?知道什么,却没有直说?。华瑶只愿意?给?他一天时间?,等到明天铁证如山,他还?不开口,华瑶就要怀疑他的忠心了。
华瑶和谢云潇返回客栈之后,雨势并未转小,天色更?加暗淡。华瑶这才想起来,她?和谢云潇中午都没吃饭。他们二人出门在外,打得?是“微服私访”的名头,当然不能摆出排场,更?不能按照皇城的规格享用?山珍海味。
华瑶派人去厨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纪长蘅送来两份食盒。盒子里装着两碗鸡汤面条,配菜是凉拌黄瓜、清炒山笋。
纪长蘅面露难色:“请您恕罪……”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可以了,你不必紧张,退下吧。”
纪长蘅如获大赦,放下食盒就离开了。
纪长蘅追随华瑶仅有不到一个月,她?从?没上过战场,更?不知道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对华瑶而言,鸡汤面条已是一顿美味佳肴,她?在沧州行军的那几个月,有时候甚至吃不上热食,只能在山洞里咀嚼冷硬的米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