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舜卿红了眼眶,摇着头低声喃喃:“我没有……我也没想骗你……只要你答应让我回去见祖母一面,我真的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算我求你了……”
韩少成垂眼摩挲了几下手指,半晌,他抬眼直视柳舜卿,寒声道:“……一定会回来么?我倒是听说,你曾亲口说过,只要有机会离开,你此生都不想再让我遇见……我该信你哪一句呢?”
柳舜卿双目紧闭,泪眼滂沱,心里霎时间无比清醒,这件事,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
等柳舜卿踉跄离开,陆知远踌躇道:“少成,其实……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可以让我跟他回去,我保证能把他带回来。”
韩少成单手支着太阳穴,双眉紧蹙,像是已乏极累极:“你保证不了……”
“……咱们的探子几番进出都没问题,多带他一个人进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不是探子。探子会主动回来,而他……只要给他一线机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脱,绝不会再轻易回来……”
“可是……柳老夫人的病情的确有些严重,万一……”陆知远轻轻蹙眉。
韩少成冷冷抬眸:“那又如何?”
“他只怕……会更加恨你……”
韩少成“嗤”地一声,似是为这话感到好笑:“更加恨我?还能更到哪里去?我跟他之间的宿仇旧怨,还差这一件么?你所说的万一,未必会当真发生;但如果放他离开,那就是一万,他决计不会再回来!”
陆知远:“……”
“再说,咱们不正在全力向京城进发么?只要早点进了城,京城在我们手里,到时候,他想怎么探视,便怎么探视,没人会拦着他!”
陆知远垂眸低叹道:“那……但愿如此吧……”
韩少成的主力大军的确已逼近京城。按照他的计划,京城内外,里应外合,不出月余,他定能攻陷这座原本应该属于他父亲的城池。
然而,许多事情并不会老老实实按照个人的意志去发展。不出七天,京城里便传来了柳老夫人仙逝的消息。
接到探子回报,主帅营帐里安静了很久。最终,吕质文接到命令,心惊胆战地给柳舜卿和吟松送去了两套丧服。
他一向毒舌惯了,却不懂如何安慰人,只默默陪着柳舜卿坐了很久。
柳舜卿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歇斯底里、嚎啕不止。他只是脸色惨白,双目红肿,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却听不到一声饮泣。
从披上孝服那一刻起,柳舜卿始终向北跪着,水米不进,不眠不休,到第三天上,终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韩少成的大军不得不停驻原地,从周边请来无数郎中。
可惜,病人不配合,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没办法。无论谁来劝谁来喂,柳舜卿都不肯吃药,不肯吃饭。
只有一个郎中能让柳舜卿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吃下去一点东西。但人不能总是失去意识,大多数情况下,柳舜卿是清醒的,所以,谁也无力挽救他日渐憔悴的态势。
韩少成亲自带人过来,端起一碗汤药试图强行灌下去,被柳舜卿一把打翻,深褐色的液体全数撒在明黄的龙袍上,污迹斑斑。
他没去理会自己一身狼狈,只平心静气问:“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吃药?”
“放我走。”说这话时,柳舜卿一刻都不曾犹豫,连原本虚弱的气息都变得强硬起来。
“不可能。换一个。”韩少成声音平稳,眸色却变得狠厉决绝。
柳舜卿漠然转开脸,懒洋洋躺了下去:“那……谈判破裂,皇上您可以出去了。”
韩少成气极反笑:“很好!你果然是个懦夫,遇到点事就知道寻死觅活!有本事你倒是好好活着啊!来报仇啊!我就在这儿等着,有种你就活下去,替你自己,替你父亲,替你祖母报仇啊!你不敢是不是?你没种是不是?”
柳舜卿冷笑一声,声音虚弱,却穿透力十足:
“你又想骗我了……可惜,这次我可不会再上当了。最疼爱我的祖母已经走了,母亲……是别人的,而父亲……成了我最看不起的伪君子、叛徒……唯有这条命,还是我自己的……你想骗我活着给你当人质,当棋子,当你们争权夺利的筹码……你想都别想……”
韩少成脸色煞白,目露凶光:“你以为你死了,就当不了筹码?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么?”
柳舜卿虚弱地笑了一下,淡声道:“随便吧……死都死了,当什么不当什么的,我管得着么?反正……只要灵魂自由就好了……”
韩少成狠声道:“灵魂自由?你想得倒美!你什么都别想逃,我什么自由都不会给你!你以为想死就能死么?我不让你死,你就绝对不会死!不信你等着!”
“好啊……那咱们就走着瞧啊……我骗不过你,打不过你,算计不过你,唯有这条命,是我自己的,难道还能死不过你?”
韩少成不再理他,转身对着一屋子郎中下令:“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尽快让他吃饭吃药!否则……你们全都等着给我陪葬!”
郎中们满脸土色,扑簌簌跪了一地。
柳舜卿剧烈咳嗽几声,对着满地的郎中笑了起来:“哎,你们别怕啊……你们的皇上还没那么昏聩,他不过拿你们的命威胁我而已,我不会上当……你们也别上当啊……”
众郎中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吟松不管不顾扑到柳舜卿身边,大声哭喊:“少爷,求求你了!你吃药吧!不然,不如当真让他杀了我!”
柳舜卿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道:“放心,他不会杀你……他还要坐天下、当皇帝、给万民做表率呢……还没有装够时候,怎会做出如此残暴无理的事?”
“我才不管他残不残暴装不装,你不活,我也不想活了!少爷,我求求你了……”
柳舜卿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眼皮却已微微合上,像是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理会任何人。
听着吟松“呜呜”的哭泣声,吕质文双拳紧握,再也忍耐不住,他缓缓穿过人群,走到柳舜卿床边,眼帘低垂,双目赤红,良久,低低出声:
“舜卿,我知道,我比不了你的家人,比不了崔明逸、吟松,甚至,在你心目中,也未必比得过陆知远,甚至是……可是,如果你死了,我真的……真的就再也没有了活着的趣味……我不曾有过任何多余的奢望,我只求你,能不能……能不能为了那些……喜欢你、心悦你的人……多活一天是一天……”
屋里霎时鸦雀无声。
吟松震惊抬眼,张大嘴巴盯着吕质文,一时竟连自己的悲伤都忘记了。
静默许久的韩少成缓缓转身,将黑沉沉的眸光投向吕质文,垂眼看了他半晌,翘起唇角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陆知远跟着他出了营帐,踌躇道:“少成……就算手上没有人质,咱们也未必会输,不如……”
韩少成遽然转身,黑黢黢的目光直盯着他,半晌,微微眯眼道:“你该不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