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这边山里的荆棘果真很多,木二毛露在外面的手上、脚上又添了几道新伤。
韩少成盯着他洗得发白的粗布上衣,和磨得开了线的裤脚,心里不由讽笑:这样的衣服,还不算破破烂烂?
他心里恍然想起初见柳舜卿的第一眼,那锦衣玉带、肌肤胜雪的少年公子,星眸闪耀,桃唇含笑,一径向他走来,光华灼灼,艳色逼人,刺得他不得不移开视线。
那样的人,跟眼前这人,到底又有哪里相似?
木二毛循规蹈矩、诚惶诚恐,把自己采来的草药一一老老实实介绍给韩少成听。果然如他所言,都是些寻常草本,其中并不见任何奇珍异宝。
次日天不亮,木二毛便挑着前一天采回来的草药,又加了些秋宁山庄药田里的产出,去往黎州的集市了。
韩少成派出去的探子回报,集市那边没有任何异常;崔明逸也的确去了更往南的一处城镇,跟着他的暗探始终在他附近,没发现任何异常。
韩少成心里不由焦躁起来。如果……如果一切只是一场误会,那他一天天滞留此处,岂非白白浪费时间?
再一天,韩少成大清早一起床便去问木垚:“木二毛呢,他在哪里?”
木垚对他直白不加掩饰的穷追不舍已经习以为常,淡然道:“哦,二毛啊?这会儿,他大约正在山庄后边的海棠林里吧!”
海棠林?他果然还是爱花的!
韩少成急匆匆直奔海棠林而去,远远地,便看见木二毛独自一人站在一大片海棠花下,微微抬头仰望着天空。在他头顶,粉粉白白、簇拥成团的海棠花,像一片轻柔粉白的云霞,将他单薄的身影笼在一片缥缈虚幻之中。
韩少成放缓脚步,轻轻停在木二毛身侧,温声道:“这里的海棠花很美!是你一直在照料它们吗?”
只要有柳舜卿在的地方,花就不可能不美。他一向就是最懂美,也最会照顾花花草草的那个人……
木二毛遽然转头,脸上堆出局促的笑意:“见过裴公子!您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这些海棠花,是你在负责养护么?”
“哦,不是,这海棠树有别的人照应。我其实情愿上山,也不大爱干这些地里的活儿,只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过来帮忙担水浇树。”柳舜卿答得质朴又诚恳。
韩少成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低声感慨:“这些花,是真的很美。”
木二毛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嗯,今年这海棠树,收成是还不错的。”
“收成?”这奇怪的用词令韩少成感到迷惑。
“对啊。长成这样的海棠,入药是最好的。”木二毛看上去对这云蒸霞蔚一般的花海毫无触动,一心只盘算着他的生计。
“入药?”韩少成再一次感到困惑,“难道不该是用来做海棠香片么?”
“香片是什么?做什么用的?能吃么?”木二毛好奇地问。
“……”韩少成沉默片刻,反问道,“那你说的入药,是用花还是用果?”
木二毛道:“花和果都能入药。这个时节,先用花做一部分海棠丸,能降燥解忧、消肿止痛。等到了秋天,果子成熟了,再做些海棠浆,能健脾止泻,治疗消化不良。”
说完,他提起地上放着的篮子,冲韩少成道了声“失陪”,三两下攀上树干,毫不犹豫地开始动手摘花。
随着他迅捷熟练、粗鲁冒失的动作,他身体附近的花儿们不再挨挨挤挤、簇拥成团,霎时变得稀疏简陋起来。
韩少成眯起眼盯着树上那人,心脏一点点变得失温、冷却。他想起已经离去的崔明逸,想他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经历过这样一场从满怀希望到逐渐失望的心路历程?
愣了很久,终究还是不舍得放弃最后一丝幻想,他紧紧盯住木二毛掩映在枝叶间的面孔,低唤一声:“舜卿?”
那人面不改色,依旧忙碌,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叫出那两个字,令韩少成心头突然涌起多到数不清的情绪,他痴痴抬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舜卿,是你么?”
木二毛终于抬眼,他毫不迟疑地朝树下看过来,扬声问:“裴公子,您刚刚是跟我说话么?说什么了?”
韩少成颓然垂首,低声喃喃:“没有……没什么。”
随后,他疾步转身,一刻也不想再停留。
他该立刻回房去收拾行装,不管去哪里,都不该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我太难了!如果不是做纨绔那会儿多认识了几个优伶,我可真有点演不下去了。”
韩少成:“……大意了,竟忘了你是连笨猪都扮得很像的人……”
第0053章相认
韩少成匆匆从后门返回秋宁山庄。经过后院木二毛住的房间时,他的脚步下意识缓下来,犹豫一瞬,慢慢走过去。
房门是开着的,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
硬板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花色俗气又模糊,显然是用了很久的物事。
墙上挂了一顶竹编的斗笠,两侧的边沿磨得油光发亮,颜色也比帽顶略深一些,是主人常年动手摘戴留下的痕迹。
书桌、书椅木质单薄,油漆斑驳,上面摆着不多的几本医书。
最后,便是摆放在墙角的一对竹篓,那是木二毛赖以谋生的主要工具。两个篓子编得很密实,一眼看上去就很沉,算是这屋里品质最好的物件了。
这样一间屋子,谁敢相信它是平阳公嫡子的卧房呢?就算柳舜卿吃得来这样的苦,木垚也没有如此怠慢的那份胆量吧?何况,既然都大老远跑过去冒险救人了,又怎么忍心如此苛待于他?
救人出逃的时候,那位江湖游医可是亲眼见过柳舜卿在当今皇帝那里享有怎样的待遇。
就算遭到禁锢,不得自由,他那儿也有整座军营最暖的帐篷、最精致的器物、最精细美味的食物以及武功最高最得力的侍卫……
所以,于情于理,于己于彼,木二毛,都不可能是柳舜卿,他也不能是柳舜卿……否则,他三年多来遭受的这一切苦楚,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