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重重石阶,穿过层层宫门,当他终于站在长秋殿的院子里,隔着一条石径看清柳舜卿时,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便“哇”地一声大哭出声。
柳舜卿紧赶上来几步将人接住,也跟着红了眼眶,热泪涌动。
主仆二人一句话没说,先相拥着哭了一场。
等吟松好不容易抽抽搭搭止住哭声,第一句话就是深深的埋怨:“少爷,当初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我?你居然连我都不要了!”
柳舜卿盯着吟松已脱了稚气,却依旧透着几分痴傻的面容,低叹道:“我要带上你,哪里还跑得脱?”
吟松心里其实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当时他跟柳舜卿都不住一个帐篷了,如果大张旗鼓带上他,逃跑难度肯定大大增加。可他心里这道坎就是过不去。
“可是,你自小就由我伺候着,不带上我,谁伺候你?谁伺候你我都不放心!”
“那你看,这么些年,没你伺候,我不也好好的么?”
吟松嘴角一撇,又要哭了:“少爷,你这意思,就是你身边有我没我都一样了?你倒说说看,这些年,是谁把你伺候成这个样子的?”
吟松分明已经从柳舜卿的面容和双手上看出了风霜的痕迹,对那位存在于心里的“继任者”满心眼的不满意。
柳舜卿笑道:“你傻了么?我逃出去了,就不再是侯府的公子哥儿了,连生计都要自己解决,哪还有谁来伺候我?”
吟松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你你,你的意思……这么些年,居然没人伺候你?那两个游医,他们明知你是何等身份,既然救走了你,为什么不好好对你?”
“他们肯救我离开,已是大恩大德,怎能再要求他们负担我的生活?说实话,他们的确是想要我什么都不做、还跟从前一样生活来着,可我又怎能答应呢?你不必伤怀,我这不也好好的么?”
“好什么好!你看看你这双手,都糙成什么样子了?快赶上我这做下人的手了!”吟松颇为不满地嘟哝道。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其实,他之前的手,远比吟松的要粗糙许多。现在这副样子,是这些日子不事生产慢慢养回来的。
想了想,他对吟松道:“其实,能自己做事,自己养活自己,我很快活,至少比现在这样无所事事闷在宫里要快活得多。”
吟松闷声道:“自己养活自己?你一个少爷,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啊?”
柳舜卿沉吟一瞬,轻声道:“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曾去过黎州的药市么?”
“……黎州?药市?”吟松偏头想了想,点点头道,“嗯,是去过啊,怎么了?少爷你怎么知道我去过黎州?”
柳舜卿不答反问:“那你记不记得在药市上,你曾替一个名叫木二毛的人打抱不平?”
吟松慢慢点头:“这件事……我也有点印象。怎么了?这事跟你养活自己有什么关系?”
柳舜卿定定看着他,笑了一下:“那个木二毛,就是我。”
“什……什么?木二毛……就是……就是你?”吟松瞳孔地震,手足无措,“少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怎么会……怎么会是木二毛呢?”
柳舜卿笑道:“你忘了我是怎么逃跑的了?那位游医,他会一种障眼法,能让一个人在他人眼中变换外貌,木二毛,就是被施了障眼法的我。”
吟松震惊过后,黯然垂眸:“少爷你果然……果然好狠的心!我都在你面前了,你居然只当作不认识我……”
柳舜卿双手搂过他的肩膀拍了拍,轻声道:“那时候,通缉令散得各处都是,韩少成的耳目又很厉害,我怎么敢公然跟你相认?我当时邀请过你去我住的地方待几天的,被你拒绝了啊。”
吟松颓然道:“我好笨啊……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拒绝啊?我好悔!”
柳舜卿眼圈红了红,握住他的手道:“你当时说,你要去找你的主人,无暇停留。”
主仆二人双手交握,一时都陷入沉默。
半晌,吟松问:“你都藏得那么深了,连我当着你的面都认不出来,那韩少成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是明逸先找到了我,但他没敢最终确认。韩少成派人跟踪他,起了疑心,亲自去黎州查看,不小心被他给看穿了。其实,你身边也一直有韩少成的人跟着。”
柳舜卿把他跟木冉之间的渊源,以及如何被韩少成识破的细节讲给吟松听。
吟松瞪大眼睛,后怕道:“幸好你当初没跟我相认,不然三年前你就被他找到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可是,如果早点把你找回来,你也省得吃那么多苦了。我万万没想到,那卖药的小哥,居然是……”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现在回头仔细再想,黎州药市里的卖药小哥,那样的穿着打扮、那样一番境遇,怎么能是他从小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该经历的呢?那样的日子,他又怎么能过得下去呢?
柳舜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道:“你别难过啦。其实,我现在还很怀念那些能去卖药的日子呢。如今这样失去自由,被关在深宫内院,才是我最不喜欢的。”
“那韩少成,他到底什么意思?他凭什么不让你回家?!”
柳舜卿低叹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大概,鬼迷了心窍吧!”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吟松心里一句话没过大脑,脱口而出。
“哦?你知道?”柳舜卿淡淡笑了笑,并不真当一回事。
“他……他对你……”话说出口,吟松又有些犹豫了,“自从你跟那位木先生走了,他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再也没有过笑模样。连你住过的大帐,他也不许撤,每到一个营地都要重新照原样扎起来,就那么空置着,有时候自己钻里面半天不肯出来……”
“你别说了!他不过是因为错怪了我们父子,心怀愧疚而已。”柳舜卿不想再听下去,他不想心生幻觉,更不想被动摇心神。
“哦……”吟松讷讷道,“可是那时候,老爷还没去找过他,他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柳舜卿垂下眼睫,指尖陷进掌心。
吟松又叹道:“算了,管他什么心思,反正他最开始就是骗了你,骗我们去了舒州城,还想拿你要挟老爷!这些都是改不了的,你不给他好脸也是对的。这么些年他心里不痛快,那都是他自找的!”
柳舜卿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你说得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至于后来……他的心思也不单纯。咱们还是不说他了罢。”
“对,不说他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也回来了,咱们主仆难得重新聚在一处,把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要来亲自伺候你!”
柳舜卿“嗤”地一声笑出声来:“你又犯傻了不是?这可是宫里!想要进宫伺候,先得去势,你舍得你的命根子啊?”
“啊?”吟松只觉裆间一凉,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吧?你不也是男的么?你能在这宫里待着,我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