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赖在床上不想起来,细细回味了一遍昨夜,心下既觉得满足,也体味到了难得的安稳。
如果不去想过往从前,不去管那些真真假假,只管耽溺和享受,他们真的很像一对最甜蜜也最普通的爱侣。
他们的欲是真的,他们的爱,也很像真的。
清醒着沉沦,便不会再有受骗的羞恼和屈辱;对结局不抱期待,便永远不会失望。
也许,这样的状态,才是为他们这段纠葛数年的感情画上句号的最圆满的方式。
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剑拔弩张,用最真实又最清醒的面目,去细细体验最后的温柔,留下可供回味一生的余韵……还能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么?
小田子悄悄进屋,先轻咳一声,才低声唤道:“主子……”
柳舜卿在纱帘后懒懒回应:“什么事?”
“太医令张大人求见。”
柳舜卿微微蹙眉,立马坐了起来:“太医令?我又没生病,太医来做什么?”
小田子支吾道:“小人不知。张大人说有事找您,现下还在前厅候着,小人这就伺候您盥洗更衣?”
柳舜卿只得忍着腰酸快速下床,对小田子道:“不用你帮我更衣,我自己来。你去跟张大人说声抱歉,说我马上就出来,你先在前厅陪他说会儿话。”
太医令是太医院的最高长官,也算得上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大夫。柳舜卿无官无职,又是晚辈,怎么好意思让人白白等着自己?
他匆匆收拾停当,着急忙慌赶到前厅,就见一位年龄约莫四五十岁的长须长者坐在客位上,正跟垂首站在当地的小田子有说有笑。
见他从内室出来,张太医起身见礼,柳舜卿赶紧回了礼,又重新请人坐下,踌躇道:“让张大人久等了。不知您突然造访,有何指教?”
张太医捻须微笑道:“皇上今儿一早召见我,说柳公子对医术颇有兴致,也有些基础,让我来跟柳公子商定个时间,以后每日定时定点来这里同你切磋医术。”
柳舜卿遽然抬眸,面色犹疑:“这……在下从前所学,不过一点皮毛,怎敢劳动张大人亲自过来指教?”
他万万没料到,韩少成居然让太医令来给他当老师!这分明就是针对他想继续回去跟木垚学习医术而采取的举措。
想到这里,柳舜卿面无表情地瞄了小田子一眼。对方赶紧低下头去,脸上显出几分惶恐。
其实,柳舜卿心里倒也没有责备小田子的意思。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说起来,小田子这么做并没有任何问题。
跟父亲谈话时,没法避开这位忠实耳目,所以他早料到那番对话迟早会落入韩少成耳中,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来表明态度。
张太医道:“柳公子也不必过谦。无论你基础深浅,我既然忝居其位,必然有对应的法子。浅有浅的教法,深有深的教法,还请柳公子不必多虑。”
“张大人要治病救人,还要管理太医院的公务,理应非常繁忙,在下怕太过叨扰,不如……”
张太医打断他道:“身为皇家太医院的官员,自然以皇上的旨意为先。这份差事是皇上亲自交待下来的,我岂敢怠慢?还请柳公子尽快给我定个时间,咱们尽早开始,才是正题。”
柳舜卿想想,似乎也只能如此。就算他不想麻烦对方,张太医也不敢不来。更何况,对他来说,这也的确是一次学习的良机。跟张太医学习,并不影响他日后出宫继续跟木垚学习。
于是,他跟张太医敲定每日申时过来授课。张太医还给他带了一些基础医典过来,放在长秋殿作为日常温习的教材。
第一次授课结束时,太阳已经沉西,空气不再那么燥热。柳舜卿将张太医送出院门后,返回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凝眸细细打量那些新栽的花木。
虽然当初一再说了没必要,但当真种下了,又恰好都是柳舜卿向来就喜欢的品种,一眼看过去,到底还是会令人无端感到心情愉悦。
柳舜卿的指尖刚刚抚过一簇新开的紫薇,身后有人来报,说皇上又派了一批花匠园丁过来。
柳舜卿回过头,脸上微微有些诧异。如果不论植株大小,单论品种和数目,这院子里的花木已经跟叠翠院做到了十成相似,怎么又要新栽?
等七八个园丁提着幼苗、拿着工具进来,柳舜卿看了一眼那些绿色植物,心下顿时了然。
这次,韩少成让人来种的,是一些能制作药丸的草药。
看起来,这人还真是要执拗顽固到底了。他说了想去学医术、学制药,他便把太医、药草一股脑儿搬进长秋殿,搬到他面前,摆明了不准他离开的架势。
可是,这一次,形势已经逆转,即便他是当今皇帝,怕是也无法再随心所欲了。
柳舜卿淡淡笑了笑,没有做任何反对和争辩,由着园丁们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块新地方,种下那些最终可能没什么实际用途的药草。
【作者有话说】
张太医:“新收了个徒弟,长得好看,脑子灵光,态度也恭谨,就是从小到大名声一直不怎么好,可惜了……”
柳君泽:“请注意你的措辞!能给未来的平阳公当老师,那是抬举你了!”
第0068章蛰伏
自从在秋宁山庄住过三年之后,柳舜卿对药草的兴趣其实已远胜过花草。这些表面看似寻常、却能为躯体去除各种病痛的植物,全都令他为之深深着迷。
他背着手走到园丁们身后,认真看他们劳作,一棵棵仔细辨认这些栽进长秋殿院子里的药草品种。虽然,他或许没机会将它们制成药丸或汤剂,但只是看一看,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就这样一处一处看过去,柳舜卿慢慢走到了药圃最边沿。
最边上这位园丁劳作的位置离其他人有点远,孤单一个人的背影莫名显出几分寂寥。待看清他手底下刚刚栽好的药草,柳舜卿的瞳孔不由狠狠一缩。
那园丁手里刚刚种下去的,是一种造型很独特的植物,一根枝干上,顶起六七片花瓣形状的绿叶。这几片叶子不像其他植物的叶片那样,在枝干上有上有下错落分布,而是整整齐齐长在同一个平面上,围绕枝干长成一圈,乍看上去,就像一朵绿色的娇花。
如果柳舜卿没看错,这种药材,是重楼。这是一种极挑环境、极难种植的药材,在秋宁山庄,也只有木垚才能伺候得来。一般的园丁,在京城这样的土地条件下,很难将它种活。
他忍不住弯下腰,又细细看了那植物的叶脉和枝干,的确是重楼没错。顺着那株重楼,他将目光投向旁边正在劳作的园丁。
那园丁恰好也在此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跟柳舜卿对上了。
那是一张最寻常、最司空见惯的面孔,脸上的风霜和身上的衣衫都表明,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园丁。但那双眼睛却漆黑乌亮,柳舜卿从那眸光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东西。
柳舜卿嘴唇微动,用一种低到旁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轻轻问:“木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