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又敬了冷姑姑和舞乐坊的众人一杯,和步素影说出去散散风,就顺着后头的长廊出去了。
寒风扑面打来,裴溪亭缩了缩脖子,仰头看向轻飘飘落下的雪箔,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
步素影离开裴家,不能再以“姨娘”相称,他是“裴溪亭”,所以他只能叫一声“母亲”。
可无论步素影待他再好,他总归不是真正的“裴溪亭”。
裴溪亭接过宫人递来的伞,走入风雪中。
他该告诉步素影真相吗?
裴溪亭陷入迷茫,一味往前走,并没有注意脚下,突然,他腰上一紧,被人抱了起来,反身放在一旁。
“……”裴溪亭猛然回神,抬眼对上宗随泱微拧的眉。转眼一看,旁边是结了冰的莲花池。
“在后面叫你,你也不,还要跳水了?”宗随泱抖开胳膊上的斗篷,替裴溪亭裹上,“出来也不穿个斗篷,你——”
裴溪亭丢了伞,猛地抱住宗随泱的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不肯出来。
“……”宗随泱挥退上前来的宫人,抬手放在裴溪亭的帽上,另一只手搂住他,“方才还好好的,谁招我们溪亭不高兴了?同我说。”
裴溪亭闷头蹭了蹭宗随泱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开他,只把脸搁在他的肩膀上,说:“若是你心底藏着一个秘密,你告诉一个人,她可能无法接受,会很伤心,不告诉她,又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你会怎么选择?”
“这个‘他’是谁决定了这个问题有不同的更优选择。”宗随泱摸着裴溪亭的头,“如果我是这个‘他’,会希望你坦诚相待,毫无保留。”
裴溪亭从宗随泱的怀抱里退出来,拉着他到了不远处的廊上,说:“我有一件事……其实一直没和你说。”
宗随泱看了眼候在远处的宫人,回头看着裴溪亭,说:“这里只有我们,有任何话,你都可以和我说。”
“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产生‘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的想法,但我保证,我没有瞎说。”裴溪亭说。
宗随泱颔首,说:“说吧。”
他沉静又温柔的目光烘着裴溪亭的眼睛和心脏,裴溪亭备受鼓励,说:“我不是‘裴溪亭’。”
宗随泱没有说话。
“准确来说,我是裴溪亭,但不是裴彦和步素影的儿子裴溪亭。”裴溪亭紧紧地凝视着宗随泱,“你能解吗?”
“我等你说完。”宗随泱说。
裴溪亭挠了挠头,说:“我其实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有一天,我正喝酒呢,喝多了想吐,没想到把自己吐到这里来了,摇身一变成了‘裴溪亭’,然后你就知道了。”
宗随泱问:“在赋梦楼那日?”
“嗯嗯。”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你和‘裴溪亭’长得很像。”
“对啊。”裴溪亭说,“但真正的我有腹肌!”
宗随泱微微蹙眉,说:“所以这不是你的身体?”
“不,它是,但不是完全版。它和我一样白,比例一致,裴小二也一样,但是更清瘦,而且没有腹肌!”裴溪亭指着自己纹身的位置,“这里的图样还是我自己画的呢。”
他拍拍宗随泱的肩膀,说:“你睡的是我,放心吧。”
宗随泱握住他的手,说:“我明白了,你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步伯母。”
好家伙,都叫步伯母了。
裴溪亭清了清嗓子,说:“对——但是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早就有所猜测。”宗随泱轻笑,“你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都懒得和你细数,总之我原本以为你是还魂一类。”
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裴溪亭吓唬道:“你不怕我是妖精吗?”
宗随泱微微挑眉,说:“你不就是妖精吗?”
“我和你说正经的呢。”裴溪亭用拳头撞宗随泱的腰。
“好好好。”宗随泱正经起来,“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裴溪亭’或许存在一种关系。你和他同名同姓,甚至相貌年纪都一样,仿佛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同一个人。”
“嗯……”裴溪亭沉吟。
宗随泱问:“你知道‘裴溪亭’如今是死是活,正在何处吗?”
裴溪亭摇头。
“那说明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和他的关系具体是什么,那该如何和伯母说?告诉她,你的真儿子已经消失了?”宗随泱摸着裴溪亭苦恼的脸,“也许你可以说‘裴溪亭’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但他到底在哪里又成了另一个困恼终身的问题。而且,若你和他本就是共生呢?”
裴溪亭觉得头疼,说:“所以你认为我不该和她说吗?”
“也许她自有想法。”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微微瞪大的眼睛,不禁笑叹了一声,“你和‘裴溪亭’完全是两幅面孔,旁人不怀疑‘裴溪亭’被冒名顶替是因为你出现得太过玄妙没有端倪,并且你刚出现时的模样和‘裴溪亭’一模一样。可她是‘裴溪亭’的母亲,十月怀胎,你不能小看了这份牵绊。”
裴溪亭闻言回忆了一番,步素影有时看他的眼神的确很奇怪,怔愣、怅惘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目光落在他脸上,又像是落在他身后,落在看不着摸不到的地方。
所以步素影其实早就有所猜测,只是一直没有选择问他吗?
“溪亭,你不能觉得自己愧对于谁,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的眼睛,“你并非故意要成为‘裴溪亭’,我知道,你才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定会茫然失措,后来也会觉得不踏实。”
“嗯,可我早就不觉得了。”裴溪亭吸了吸鼻子,握着宗随泱的手轻轻晃着,“我和你说过吧,‘问涓’是一位我很敬重的长辈替我取的,其实就是我爷爷。我在原来的家里不怎么受父母重视喜欢,但爷爷可喜欢我了,我基本上是他带大的。所以当我爷爷去世以后,我的‘家’就散了。”
宗随泱握紧裴溪亭的手,没有说话。
“我在哪里都一样,真的。可是当我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再无所谓,也会觉得一时茫然无措,但是你知道我头一回打心底里对这个地方产生一种真实感是什么时候吗?”
宗随泱对上裴溪亭的目光,诚实地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