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万云抱着周长城的腰,“你每天上班就够累的了,中午还要陪我摆摊子,像和拉哥那些人打交道,我处理不了的事情,你还得给我奔忙。城哥,我又不是没良心的人。”
“是,我们都是有良心的人。”周长城稍稍放开她,摸摸她的额头,温柔又贴心,如同刚结婚时候的他,“以后有什么话,你愿意和我说就和我说,要是不愿意跟我讲,就想通了再跟我讲。你知道,我们是夫妻,总是一体的。”
“嗯。”周长城的话让万云心里熨帖。
“桂老师的话,你也别放在心里。老实讲,我感觉桂老师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话虽如此,周长城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在他心里,钱财如粪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就是读书人,在他心里也能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万云也“噗嗤”笑出来,刚刚的那阵不开心散了出去:“我知道的,看他花钱如流水的样子就知道。他还和我说‘阿云,有钱不是错,人要有很多的钱才能撇清穷酸相,才能保护自己的清高,所以你要知道钱的好处’。”
这的确是桂春生会说的话,周长城不由发笑,越是了解对方,越是觉得这个桂老头儿有意思。但也更明白他的这种倔强不低头、桀骜不驯的性格,令他在十年运动中,比同类型的人所遭受到的迫害和打压来得更多,是很典型的性格造就命运。
这么些年,桂老师的家人们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始终没有从外面回来,除了对过往人生感到疼痛,或许和桂春生的强硬也有关系。尽管他从未对周长城万云提起过妻儿这些人,但桂春生的寂寞,他们是能感受到的。
人和人相处不可能一点摩擦都没有,尤其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出身不同,年代际遇也不同,有小磕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其实我一直都感激桂老师的,在我们落难的时候,他伸出援手,收留了我们。除了你和姐姐姐夫,也就桂老师能这样紧着我的工作了。我们非亲非故的,他能替我们做到这一步,我很知足,也很感恩。所以哪怕他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我都能接受。”万云心里很清楚,恩是恩,怨是怨。
桂春生不是完人,他也不必要做一个完人,他就是一个对着晚辈有仁善之心,兼有着架子的长辈。
“回去吧,起风了。”说开了,周长城就放心了,桂老师不是小气的人,小云也不是想不开的人,不过这两人的性格都很强烈,大家住在一起,有人硬气,就得有人温软,往后他在中间,还是要多做润滑工作。
回家后,桂春生还没有睡,看到两人进来锁门,他才放心,没有提饭桌上的事,只是叮嘱他们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起来上班。
万云去洗澡的时候,周长城才看到桌上万雪的回信,他打开看,是姐妹俩儿日常的说话,并没有什么大事情,说到万云摆摊子的那一段,他也看不出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字眼儿,就随意把信放好在抽屉里。
他们两个都没有讨论万雪的来信,即使是夫妻,也不能在这些幽微细腻的内心感受中,完全理解对方。
隔天,三人都是照常起来,日子照过。
平日里,万云让冯丹燕帮忙包了不少包子和饺子,冻在冰箱,早上拿出来做早餐,见桂春生拿着鱼食站在鱼池边上,问他:“桂老师,今天吃包子还是米粉?”
“吃个汤米粉,天干物燥,早上喝点汤。”秋天干燥,要润肺,桂春生早上都是要喝汤水的。
“好。”万云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看着万云小小的背影,桂春生笑了笑,继续往池子里丢了点儿鱼食,又浇浇花儿,直到万云喊人吃早餐,他才慢悠悠洗了手进吃饭间。
天气冷,周长城赖了会儿床,还在洗手间洗漱,饭桌上只有万云和桂春生在。
万云用个大碗装了一碗热乎乎的汤米粉出来,上头还盖着个煎蛋:“桂老师,吃早饭。”
“嗯。”桂春生坐下,跟没事发生一样。
沉不住气的还是小年轻,万云先开口道歉:“桂老师,昨晚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是想顶撞您的。”
“阿云,都是小事情,不必太放在心里。你能跟我讲心里话,我很高兴。”桂春生确实是心宽包容的长辈,“我们年纪差了三十岁,有不同的意见很正常。”
万云微微笑,这才拿起筷子吃米粉:“桂老师,多谢您包容我的莽撞。”
“现在莽撞好,到了我这个年纪,想莽撞也莽撞不起来了。阿云,你要记住自己这股莽撞的心气,有时候人就是靠着这一口气朝前走的。”桂春生如是说。
万云愣了愣,努力消化着桂春生这短短的一句话,在往后许多坚持不下去的日子里,她难免都会想起这个平凡的早晨对话。莽撞的心头气,这几个字成了她好长一段时间里的人生观。因为着这股心气,万云大部分时间是不惜力地活着,偶尔也会停下来顾影自怜一下,但只要一想起这阵不服输的心头气,她又能再往前走一段。
至于这样的心头气,能把万云带到哪一个去处,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或是有人说她过分要强,或是有人说她是个厉害的女人家,又或是有人真心佩服她的折腾劲儿。全是万云自己要去修行的缘法。如今,谁也瞧不出个一二三来。
桂春生见万云在思考,也不打扰,只一口一口吃着清汤米粉,看见她的汤头里全是红辣椒,作为长辈,不由念叨:“广州天气湿热,少吃点辣椒,容易上火。”
“改不掉,一天不吃,就觉得少了点什么。”万云说起自己卖盒饭的趣事,她遇到那个说来广东两年没吃过饱饭的大哥,她也一样,乡音难改,自小的饮食习惯也难改。
既然说到了卖盒饭,桂春生的立场还是很坚定:“阿云,你去摆摊子可以,就当是体验生活,过渡一下。我会继续帮你留意一些在办公室的工作,要是有合适的,我希望你不要拒绝。现在你年纪小,顶得住风吹日晒,等过了四十岁,身体会告诉你,长期高强度的劳动是有后遗症的。”
刚从周家庄平反回来后的几年里,桂春生一年至少跑十次医院,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报道,吃足了身体不受控制的苦头,每日只能祈祷“但求去病”,因为自己走过弯路,所以对着后生们,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健康的体魄,再多的理想抱负,对生活的幻想,全都是虚假的。”
万云和周长城也听过他的这套理论,那种身体不健康的落差感他们还没有体会到,但老人言还是会听一听的。
“知道了,谢谢桂老师,如果有合适的,我肯定是愿意的。”万云知道自己摆摊子肯定是比坐办公室要赚钱的,但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忤逆桂春生,这样就显得自己太不知好歹了。
桂春生这才笑了。
经过这次争执,三人之间没有缝隙,感情上反而更亲近了,尤其是万云对着桂春生,她倒是什么事情都开始愿意跟这个长辈讲,让其知道自己对他意见的重视和尊重。
后来,万云时常都会想起,在来广州之前,万雪说的那一席话,人生中,有许多时刻都是孤独的,而这种孤独的时刻,谁都帮不了你,只能由自己去慢慢咀嚼感受。
周长城作为丈夫,他尽力当一个体贴的丈夫,可他没有办法对自己感同身受。
桂春生倒是一肚子的经纶墨水,但不能纡尊降贵体会她在生存缝隙中的为难。
好在人世间的事总是公平的,万云也不能百分百理解周长城在工作和成长中的焦灼,不能感受桂春生人生大起大落中的不得志,所有人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每个人在这场人生修行中,该面对的艰辛,一点都少不了。
第105章
万云做盒饭小生意这件事,在桂老师这儿过了明路,也就不再刻意遮掩什么,大家每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互相不影响。
不过桂春生这人对卫生有些挑剔,三日两头念叨她别在家里囤剩饭。万云可以理解,厨房里堆积的东西多,难免就会招来一些蛇虫鼠蚁,有些村民家里偶尔甚至还有长蛇爬进去,惹得一家人嗷嗷大叫,弄得鸡飞狗跳的,更别说还有那杀不尽的大蟑螂。别的地方桂春生不管,但自己家是一定要保持干净的。
他们家是半开的院子,种花种菜还在外面架灶台,只能更为防范。周长城买了不少雄黄粉和蟑螂药散在院墙四周,又在厨房和房间也放了不少,但偶尔还是能看到几只蟑螂,生态如此,这些都是避免不掉的。
冯丹燕好多回来找万云说话,都看万云在院子里洗刷,好像要把这个小院儿里刷得发出一层光来,总说她:“就你事儿多!显得我家里脏兮兮的,幸好你不是我妯娌,不然我婆婆得骂我是个大懒虫!”
万云被冯丹燕的“控诉”闹得啼笑皆非:“我做我的,又不要你帮忙,你管我干什么?”
朱哥之前那个小工地的活儿已经干完了,年底也基本上没有大工程,他闲下来,冯丹燕也闲下来,好多工人拿到今年赚的钱,早早提着铺盖回老家等过年了,不然一到年关,连火车票都买不着,所以冯丹燕近来没有骑车出去卖面条儿了,成日在珠贝村到处晃荡找人说话消遣。
听了万云说她在工业区找了个固定摊位,每日都出摊,冯丹燕算了一下她的盒饭数量,震惊,那阿云一个月不是能收上千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