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城动了动吹了半夜冷风,已经冻僵的脸,见是洪金良,对他点点头,没说话,他没心思说话。
洪金良的厂子就在五路,后半夜那样吵闹慌乱,他也被吵醒了,起来看看外面的火光,又倒回自己厂里,把所有兄弟都叫起来,操起铁棍,让大家都别睡了,看好门户,这种混乱的时候,最容易有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一直到天亮,观察到外头的情况都被控制了,他才开了个小门出来。
除了看到周长城,还看到他后头同样灰头土脸的万云,洪金良顿时想到,这万老板的店不就在二路吗?难怪两夫妻都是一副失魂落魄望着二路的方向不动,想了想,也不去找吃的了,拉过周长城:“周经理,万老板,别看了,去我那儿坐坐,喝口热水。”
周长城下意识想抬手拒绝洪金良,自从那五百块的红包之后,他就很注意跟这些供应商保持联系,除非工作,尽量不要有拉扯,但是洪金良开口道:“周工,我再想要昌江的订单,也不会想这时候跟你套近乎的。你一个大男人冻一冻没什么,可你看万老板和她旁边的小兄弟脸都冻红了,让他们也缓缓吧。我那儿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去不得,就去喝口热水。”
洪金良不是什么都不懂,他也知道周长城的工作忌讳。
经洪金良这么一提醒,周长城才回头去看万云,万云身子在不自觉地打颤,他立即心疼地抱住人,大手摸摸她的脸,试图把她的三魂七魄唤回来:“小云,我们去洪老板那儿歇会儿。”
万云上下牙齿磕碰个不停,双眼缓慢眨了两下,意思是同意了,周长城看她走得辛苦,都同手同脚了,蹲下,不顾路人的眼光,把妻子背起来。
洪金良则是跟胡小彬两人推着冰箱在前面走着。
等到了洪金良厂子门口,周长城才把万云放下,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呆愣的她,暗自叹气,恐怕这次的火不单烧了那栋楼和餐馆,还把小云心中对生活和工作的热情给烧灭了不少。
洪金良那儿有个待客间,他也没和周长城谈工作,而是赶紧烧了热水,泡茶给他们喝,又让员工小跑着去买了不少早餐回来,长吁短叹昨晚的大火如何吓人,也没问他们损失如何,都不用问,远远看着,那头连着几栋楼都只剩下个黑乎乎的框架了,救护车从昨晚响到今日早晨,哪可能还有东西剩下。
周长城和万云虽然又冷又饿,但胃里跟堵着块石头似的,面对着洪金良好心买来的早餐,根本吃不下,只勉强吃了个小莲蓉面包,胡小彬倒是吃得狼吞虎咽,可是看到云姐和长城哥都不吃,他又不好意思起来,放下筷子,好像自己吃东西是做错了事一样。
“吃吧,别饿着。”万云手上握着烫手的茶杯,眼前还冒着茶水气,看胡小彬这时候还害羞,让他快吃,可声音一出来,是吓人的沙哑。
周长城赶紧盯着她喝下小半杯水,又抽了纸巾,沾湿热水,给她擦手擦脸,满脸担心。
洪金良也在吃肠粉,他吃相不好,吧唧嘴,但无人注意,又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周工和万老板,再看看自己毫发无损的小厂,工人早上都开工了,机器响起,不由一阵庆幸,他再没心肝,同为生意人,也开始同情这两人,要他说什么好,这也太倒霉了!
吃过早餐,周长城万云和胡小彬三人稍稍缓了过来,谢过洪金良,也不好打扰人家太久,说好把冰箱先放他这儿,后面再来处理,里头的汽水和菜肉都让他员工拿去吃。
洪金良把人送出来,没甚文化的他,又想安慰人,张口就说了句九不搭八的话:“周工,万老板,节哀顺变。”
周长城和万云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笑纳了。
出门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梅长发和两个采购的同事,他们不住厂宿舍,来上班之前都不知道工业区发生了火灾,等想进外资工业园时都被拦下了。
张美娟是住在厂区的,她带着几个住宿舍的小领导,跟着消防的人,再次检查了厂里的消防设备和逃生通道,昌江平日功课好,检查基本都过关,等忙完了,又跟几个同事站在警戒线附近,让今天来上班的同事们先回去,明天彻底没有安全隐患了,再过来上班。
梅长发看到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也听说他俩儿在这儿熬了后半宿,二路的楼都烧成这样了,真惨,过来拍拍周长城的肩膀:“周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
周长城摇头,现在没什么要帮忙的,只和几个同事挥手说再见。
胡小彬的全副身家都在这把大火中燃烧殆尽,好在他每个月的钱都寄回老家去养家,手上现金没多少,裤兜里的身份证和暂住证倒是留下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无处可去,只能跟着周长城万云回了珠贝村。
等到了昨晚锁自行车的电线杆处,却只看见光秃秃的水泥杆子,哪里还有什么自行车?不知什么时候,陪伴他们多年的自行车也被人撬锁骑走了,茫茫人海,根本无处可寻。
人倒霉到一定程度,喝凉水都塞牙缝。
周长城和万云双双更为沉默,带胡小彬上了回珠贝村的公交车。
万云浑身僵硬,脸色发白,还记得去开火煮姜汤,可其他的事,她做不了了,只任由着周长城安排胡小彬去洗热水澡,换上他的衣服,又拿了枕头被套给他,让他去睡书房的行军床:“小彬,看你眼睛都熬红了,昨晚又吹了风,喝碗姜汤再睡。”
“多谢长城哥。”胡小彬在高度紧张过后,到了安全舒适的地方,这才全身心放松下来,又吃了一肚子的早餐,早已经困得眼皮打架,也不管那碗姜汤有多呛口辣喉,三两口喝下去,烫也不管了,喝完姜汤,随意铺好床,倒头就睡。
相比胡小彬,周长城和万云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两人也冲了热水澡,但只喝了小半碗姜汤,再多喝一口万云就想吐了,周长城摸她的手,怎么也暖不了,又打了热水给她泡手泡脚,泡完了,再给她脱衣服,塞到床上去,随即自己也躺进去,抱着她,想温暖她。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会是废话。
周长城把万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的风声。
万云转动着干涩的眼球,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坐起来,惊恐地问周长城,揪着他的衣袖:“四路有没有被波及?我们刚买的商铺没事吧?把产权证拿来我看看!”
周长城摸摸被万云撞痛的下巴,本能地皱眉,一对视,却在万云身上看到了许多从前被藏起来的脆弱和不安定感,这是很磨人的,他松开眉头,没有任何怨言,而是起来,把那张在前几日让他们兴高采烈的商铺产权证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来,让她抱在怀里,出言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新买的商铺还在。我打听过了,就烧了二路的那栋楼,救火很及时,并没有烧到其他地方。别担心,快躺下。”
周长城看着万云的眼睛,里头充满了惊慌,大概是听到自己的保证,她才搂紧硬壳的产权证躺下。
似乎过了好久,万云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脑袋在枕头之间辗转,闭上眼,脑子里就是一阵冲天火光,人们大喊大叫,消防车的鸣笛响个不停,浓郁的黑烟飘上天空,维持秩序的警察不让人靠近,火光一下远,一下近,她只觉得心都是烫的。
“小云,小云,醒醒!”迷蒙间睡了一觉,周长城被旁边万云的喃喃呓语给吵醒了,他赶紧坐起来,看看闹钟,已经是半下午了,又去摸她额头,滚烫,用了点力气,把还在她怀里的商铺产权证抽出来,丢在桌上,想摇醒她,却怎么也没见她睁开眼睛。
万云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牙齿打抖,好像在打摆子,额头都是冷汗。
周长城坐不住了,起来穿衣服,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一丝风进来,硬是把万云抱起来,伸手去擦她额头的冷汗,又去摸她的背,背后湿透,这是着凉发烧了。
“乖,小云,换身衣服。”周长城把半昏迷的万云搂起来,粗手粗脚地给她换了干燥的衣裳,只听她念着“城哥,我好冷”,又去灌了个暖水袋,塞到她双脚处,不停搓她的手,想传递一点温热。
胡小彬在楼下已经起来了,他身材瘦小,穿着周长城过于宽大的衣服,只能折起衣袖和裤脚,不敢乱翻人家东西,又不敢上楼去叫人,尿急了才去洗手间上厕所。
周长城听见楼下的响动,给万云盖好被子,三两步下楼去,给他递了一百块:“小彬,万云生病了,你出去村口,就是我们刚刚下车那地方,往右走五十米,有个田氏诊所,把田医生请回来,跟他说病人受凉发烧,让他带药箱过来。村里市场有卖衣服的地方,你去打听在什么位置,自己买身合身的衣服,厨房有吃的,我顾不上你了,你自己解决了啊。”
胡小彬“哎”了一声,脚上还穿着昨晚那双拖鞋,接过周长城的钱,着急忙慌小跑着出去请医生了。
周长城打了一盆冷水,往里面放一块毛巾,上楼去给万云降体温。
小云生病了,自己千万不能倒下,不能有事,绝不能让小云一人去面对!
周长城咬咬牙,自己也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迅速清醒过来。
诊所的田医生跟着胡小彬进到小院儿里,给万云探了体温,三十九度八,是高烧了,烧得人嘴唇都干裂了,嘴巴和鼻孔呼出来的全是热气,手心脚心是不正常的潮热,他立即给万云打了一支屁股针:“没有大问题,就是着凉,吹风吹狠了,多喝点热水,让她多出汗,饮食清淡。吃了饭再让她吃退烧药,再过三个小时就会慢慢退烧,如果体温有反复,就再吃一片退烧药。后面如果有咳嗽流鼻涕也是正常的。”
还好不是大问题,周长城总算放下心,付了田医生的诊金,送他出门去,说好如果有问题要再麻烦他跑一趟,转头一看,胡小彬已经在厨房开始烧菜了,他叹气,幸好还有人能帮忙跑个腿。
连着几天,万云的体温都在反复,一度半夜烧到三十九度九,退烧药也不管用,田医生又来给她扎了两针,万云往周长城怀里钻,直说这针打得她屁股酸痛,周长城拿了热毛巾给她敷,一点办法都没有,恨不得替她去烧。直到第三天,万云才彻底退了烧,但整个人脸色煞白,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能喝点白粥和汤水,吃不下,心里有事,很快就瘦了一圈,巴掌大的面孔盛着一双大眼睛,从未如此楚楚可怜过。
“小云,别这样。”周长城也连着三天没有去上班了,一直在家守着她,胡子都没空剃,下巴一片拉扎,时不时给她喂水,又不敢让她去洗澡,只能打了热水到房间里擦身,柔声说,“咱们都振作一点,后面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
万云见到胡小彬上楼来给他送粥,伸手慢慢接过来,抬头问他:“阿英姐呢?有她消息了吗?”
“她现在住在罗姐那儿,说是跑的那晚扭到脚了,不方便走路,就没来看你。”胡小彬穿着新买的冬装,在旁说道,“云姐,你别担心,郑阿姨和龚叔那儿我都去说了,大家都让你先好好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