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城只是笑,举杯跟师哥嫂子们喝酒,没有接这句话,当然陆国强也只是随口一说,聪明地没有再提第二句,刘喜则还是笑着,当那个只会碰杯的隐形人。
他们师兄弟三个说着往日风光,还有那些离开县里,或仍留在县里另找出路的旧同事近况。
而魏嫂子拉着万云的手说:“阿云啊,你们现在都是城里人了,看你绑着两条小辫子,跟刚结婚时那样,好像就我们蹉跎着过了七年,你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跟个水葱媳妇似的。”
以前万云跟魏嫂子其实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但现在可能大家都变了,每个人所面临的生活问题和追求都是不同的,两人只是谈了几句师父师娘,几乎没有任何能说到一起的话题,魏嫂子是个传统奉献的人,她一辈子都围着丈夫儿女转,说来说去都是家里的家长里短,要不就是带了点客气的奉承,万云倒是一时很难接上话,只一直笑,给大家倒茶。
而刘喜的老婆戴嫂子,则是基本上不讲话,若是和万云对视了,就笑一笑,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拘谨和紧张。
吃完饭,师兄弟三人又闹哄哄地回了小厂,万云也只好跟着去。
陆国强显然对自己当了小老板这件事是很有豪情的,不停说自己多难、多苦,但又如何克服这些艰难险阻跟人谈好订单,养活这七八个人。
“来看看师哥的机器,看看这螺丝和配件,是不是磨得比在电机厂那时还好?”陆国强这人一直都是好大喜功的,酒后和中年后,这种性格便更为显现了。
刘喜则是在一旁拿着熟悉的工具锉刀,微笑听着。
周长城惊讶于陆师哥这儿的落后机器,他回去后跟万云说,这个火花机早在六年前昌江就已经淘汰了,就是一些小厂都难得见到了,还有手动挫出来的钢铁配件,方法都很原始。他在广州追求最新的日月,但这些东西在乡镇还有很大的应用市场。
在陆国强那儿消磨了大半个下午,周长城精神很亢奋,跟万云往招待所的方向走,本来魏嫂子还叫他们去家里吃晚饭,但万云想回家具厂那儿看看。
两人又坐上车,一路往东郊的方向去,去看看那个他们第一个租来的“家”。
家具厂的效益仍能维持运转,甚至筒子楼都还再建了一栋。
印象中,在家具厂的站台下了车,还要再走一小段路才到筒子楼,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拉着手,跟从前许多个一起回去的日子一样,这儿的变化有新有旧,本以为路很长,没想到两分钟就到了,好像路途都在七年时间中缩短了,两人只觉得怅惘。
旧的筒子楼里,保安竟还是那个何保安,何保安也还记得周长城和万云,他脸上多了不少皱纹,笑着接过周长城递来的烟,让他们进来,听他们打听潘老太一家,何保安说:“潘老太有福气啊,跟潘老头到省里她大儿子家养老去了。她小儿子一家也在前年调动到市里,一家子都搬走啰。”
万云手上还拎着给潘老太买的软口饼干,也是没想到这金牙老太的孩子们这么出息,全都走出平水县了。
“你们看看,邻居们都换一大半了。”何保安点了根烟,带着他们进筒子楼去,“你们以前住的那间房,现在是罗师傅家的老大在管,也租出去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起走过去,万云开垦出来的菜地,现在也还是菜地,但竟有人围起来养了几只鸡,正咯咯地叫着。
从前那些粗糙贫穷,却怀抱希望的日子,忽而又在脑子里鲜明起来。
万云把脑袋靠在周长城肩上,指着他们住过的那间房子说:“原来就是在这儿,我天天都盼着去看外面的世界。”
周长城今天也觉得颇为触动:“小云,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
有的东西变了,可有的东西也没有变,一切只令人觉得物是人非。
出了家具厂,往另一头走,竟见到从前挑着担子卖米粉的阿文姐!
阿文姐在筒子楼边上开了家小小的米粉店,终于不再需要走街窜巷地讨生活,两个女儿杏花和李花都上初中了,现在下了学,到店里帮忙端米粉、刷碗。
她当然还记得万云,两人说了几句话,可话题也仅限于太久不见了,你去了哪儿,广州好啊,常回老家来看看呀。
周长城和万云离开阿文姐的店里,把原先要给潘老太的饼干留给了李花和杏花。
外头的天色阴下来,乌云盖到了半山腰,平水县墨翠的群山像巨大的阴影,包围着在山脚下生活的人们,今年的冬天,跟以往许多个冬天一样,湿寒,冰冷。
街上的路灯没有变化,到了七点,路边亮起昏黄的光芒,有细碎的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灯光中细密飞舞,又落到每个行人的头上和肩上。
万云伸出手去接到几片细碎的雪花,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化水了,她说:“城哥,下雪了,我们回招待所吧。”
周长城帮她把松开的红围巾围紧:“好。”
第202章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待了一天,该看的从前,该见的人,基本上该做的都做了,第二天就要准备回去看娘家人了。
万云离家多年,也很久没回过寨子里,当晚她把要带回去的年货拿出来又放回去,显然也有些对于乡村故土的怯意,最后坐在床边,看着地上一堆乱糟糟的东西,想笑,又没笑,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呆木。到了县里,她才回过味来,万家寨并非她的家,可却不可抑制地想回去,想去看看爹娘和生长的地方,这是一种她没有办法分辨和控制的感情,最后只能简单粗暴地归结为血浓于水的力量,那种细致的情绪许久都找不到出口。
周长城只比万云更沉默,十五岁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回过周家庄,亲人皆逝,老家的房子都塌了,曾经他在老家度过了一个快乐温馨的童年,但到了后面,亲人相见只能在梦里。
万云问他:“要不要先回周家庄,再去万家寨?”
但周长城只是安静地刷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先去万家寨。”
在回万家寨的途中,会路过周家庄的那个路口,万云看周长城频频转头去看那个回乡的岔路,她握住丈夫的手:“城哥,明天我们就去周家庄走一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扫墓吗?”
周长城努力笑了笑,想了会儿才决定:“好,明天回去看看。”
整个万家寨像是在山窝窝里,寨子里只在村委有一部电话,还是去年才拉的线,全寨子的人打电话都得上那儿去。
万云回来之前,万雪已经打电话跟爹娘讲了,所以半中午的时分,他们到家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在,爹娘哥嫂,四个侄子侄女,甚至破天荒给他们宰了一只鸡。
万家寨家里什么都没变,就连鸡圈还是万雪和万云当初围起来的,她们姐妹睡过的那个四面漏风的茅草房也还在,四周的山挡住重重去路,好多乡邻看到离家七年的万云带着丈夫回家,听说是在广州回来的,都跑到她们家里看热闹,想打听一下外头是什么样的,万云和周长城边应付乡亲,边拿了糖果饼干出来,给围着家门口的孩子们发出去。
对这个地方,她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
中午吃饭时,一家人坐在周长城万云结婚时那张作为彩礼的那张八仙桌上,万云感受到“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娘家就是客人”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她的爹娘万春龙和秦水苗真把她和城哥当成彻头彻尾的外来客人了,甚至还给周长城这个女婿夹了个鸡腿。
万云两个哥哥年纪比她大了最少十岁,从小就没玩到一起,所以跟他们真的很难对得上话,就是周长城喊过大哥二哥之后,也只能在一旁待着。
老家是贫穷的、一成不变的,但万云并没有觉得这个山沟沟的地方有什么令她觉得不自在的,她比以前更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来处,令她觉得不舒服的是,原先她和万雪住的那个茅草屋子,几经加固,现在是她两个侄女在住。好像她们万家的女儿命运就是这么轮回的,原先是她和姐姐,现在又轮到下一辈的侄女们。
万云动了心思想拿钱出来,给两个侄女盖间挡风的房子,但听到外头有人喊两个哥哥去“竂子”里,就是去赌竂,她立马就歇了这个心思。
爹娘比七年前相比,老了很多,连背都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