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说尽,裴晏也不再多劝,转而问起宋平。张令姿说宋平两日前便已离开了。
“宋郎君听我说完城楼上的情形,脸色一下就变了,他说那人肯定会去定海和小东岛斩草除根,离岛离定海太近了,他们现在就得走。”
秦攸昨日来报,说在山间找着了负责追踪萧绍的三个人,尸身残缺不全,死状残烈,草草掩在土坑里。
但埋尸处,不是杀人处,对方有意隐藏行踪,他今日也是为此来的。
裴晏抿唇轻叹:“他可有说要去哪儿?”
张令姿摇头:“宋郎君有句话托我转达裴詹事。”
“什麽?”
“他说……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裴大人三思而後行。”
裴晏默了会儿,起身告辞。
出门皦日当空,院中日华正盛,树荫下的石案上放着一盘酸枣。
玄元子团坐在太阳底下,以自身为眼,周遭布满碎石。他闭着眼,口中像含着什麽,专心致志地默声叨念。
阵势不小。
裴晏没作声,只站在门边看着。
忽地,玄元子紧抿双唇,口舌一鼓,朝着前方吐了颗枣核,旋即睁开眼,擡袖拿起脚边的龟壳开始起卦。
最後一爻,两枚铜钱竖着掉出来顺着微倾的地面一路滚向门边。
裴晏往外走了两步,抢先踩上一枚。
玄元子腮帮子一鼓,朝着裴晏又吐了枚枣核,没好气地说:挪开。”
裴晏在心下算了算,弯腰从脚底拿出铜钱,拳在掌心,袖摆垂地,刚好挡住视线。手指在掌心稍稍拨弄,方才摊开。
玄元子登时大喜,但很快又狐疑地睨着裴晏:“你是不是偷偷翻过面?”
“没有。”
玄元子拧眉犹豫:“我凭什麽信你?”
裴晏笑了笑,将铜钱还回去:“一事不二卦,你只能信我。”
走到院门口,玄元子叫住他:“这麽爱管闲事,你知道我问的什麽?”
裴晏回身看着那张臭脸,又看了看石案上的酸枣,淡淡笑说:“谁知道呢。”
玄元子捏着手中铜钱,眼看着裴晏走远,方才翻了个白眼。
“死骗子。”
卢湛坐在门外石阶上发呆,观里养的黄狸吃饱喝足,蜷成一团在他腿上睡觉。
天光落下,目之所及都是金灿灿的,又热又刺眼。他一低头,便看见一个吸饱了血的黑蚤从黄狸肚子上跳到他身上。
卢湛下意识起身拍了拍,黄狸惊醒,朝他嘶了两声,三两步窜上树去接着睡。
裴晏正好从里头出来。
“宋平已经回去了,他们应该会立刻离开扬州。你回去备些干粮,今晚趁夜走,注意别被人跟着,尽量赶在他之前到。谢娘子有孕,他们肯定不会走水路。你且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落脚,确认无虞,再带桃儿回京。”
卢湛点点头,裴晏想了想,又说:“宋平说,陆三的身手是从萧绍那偷学来的,你也说他过去教过你,若在途中遇上,你二人能否……”
“不能。”
卢湛打断他。
“那日我一开始没有认出他,但萧库真认人不看脸,他闻气味。他一开始就认得我,才没有下狠手。而且……”
卢湛垂下头,低声说:“若真遇上,他便知道我骗了他……下手只会更狠。”
“抱歉。”
“与大人无关。”卢湛默了会儿,闷声说,“小时候阿娘嫌阿爷不如叔父圆通,阿爷说,做人做官两难全,问心无愧即可。”
他仰起头,咧嘴笑说:“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就行了。”
云碧万顷,天光斜照,从窗缝中挤进屋内,如一根三尺长的金针,指着床榻边的贵人。
“彦之不必起身,你受了惊,该好好休息。”
元琅端起床榻边的药碗,瓷勺搅了搅,送向薛彦之嘴边。薛彦之不敢张嘴,颤颤巍巍地接过:“臣自己来……”
元琅笑了笑,理整好长袖。
“舅父眼线衆多,眼下还不能将李公的尸骸接回厚葬,你不会怪我吧?”
“臣不敢!”
薛彦之慌忙放下碗,又想起身,元琅摁住他:“我刚才说过了,不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