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再说了什么,许糸都防御性地遗忘了。因为那种疼痛,比什么都尖锐,深深地刺在她的心底。就像是横亘在她心头的,永久的牢笼。
许糸是自己永远的囚徒。她从此无法毫无芥蒂地交朋友,因为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足够好,好到能够不被背刺。
不是朋友吗?
也许真的不是吧。
窗外的太阳渐渐升起,她想起自己背过的红日初升,其道大光,但她却觉得阴暗晦涩,并无光辉。
那场单方面的屠杀,在早晨七点钟结束。
一个满级账号,门派的首席弟子,在拿下帮战胜利之后,在须弥地图里,在那条著名的死亡一线天里,被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地杀到了10级。所有的修为经验都随着等级的下降而变成灰色。
许糸无计可施。
战斗期间无法脱离游戏,而死掉之后会被医师迅速拉起复活,重复的屠戮,对方的十支满编队都杀成了鲜红的大红名。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撤出了须弥地图,伸了个懒腰,下线休息。
而许糸的账号回到了新手期。
所有希冀的目标都在这一刻破碎——
她没有办法再带领帮派参加跨服联赛,也没有办法在她和他们的少年时光里,留下一个帮派服战勋章。
帮派里的高中姐姐,马上要升高三,为了高考打算A掉游戏。
那个忙着做装备的锻造师,马上要随父母移民去加拿大,游戏是不能再这么高强度地玩儿了。
还有那个年纪尚小、跟在许糸身后叫“姐姐”的小药师,她苦恼地说,自己要被送去寄宿学校,以后不能天天来游戏。
……
所以她们约定了,要一起拿下这次帮派联赛的冠军。
按照惯例,游戏论坛会永远保留着,第57届帮派联赛冠军的帮派名字,他们会收到刻有自己名字的游戏账号纪念卡和帮派称谓。
那可能是他们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里能够留下的唯一纪念品。
每个人都清楚,在游戏里蜷缩着的生活,在不久的将来,会烟消云散。他们必须回到现实之中去。
“程止抑,我们以后会变成很无聊的人吧。忙着考试,忙着出人头地,忙着赚钱。我听人家说,人的感知力是会变钝的,时间的流速是会越来越快的。
我现在还能记得咱们幼儿园的事情,学校联欢会上表演舞蹈节目,你拿扇子的时候抽到了我的脸,那种痛感我现在还记得——你笑什么!
可是我爸好像经常连昨天吃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说他忘性大,他说,人老了是这样的。我妈也说,人一长大,时间就很不经过。就像昨天刚过年,今天就又年底。
会吗?我以后也会吗?我现在能清楚感受到的冰雹砸在脸上的冷意,能感受到温水氤氲的湿润,能感受到喜欢一个人或者讨厌一个人的微妙情绪。
我觉得一辈子很远,也觉得一个星期好难捱。
我不想变成像木头一样的人,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每天吃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
当时的程止抑,一如既往地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的游戏角色动了动,在微操之下,那个侠客角色似乎做出了摸头的动作。
“总是要长大的。”
没说完的是,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许糸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爸还说,打游戏是浪费时间,让我少花点功夫在这上面。
哎,我考试又不及格嘞,家属院里的大人经常攀比小孩的成绩,我每次都是他们鄙视的对象。
我想,也许,很快我也不能这样玩游戏了……”
“以后会怎么样不好说,但我们现在会赢。”
程止抑的侠客角色上弹出消息气泡。
许糸笑了笑。
他们会赢的,所有人都为了这场跨服帮战联赛付出了许多。
即便以后这场胜利已经不值一提,在漫长的人生中,显得是那样无趣又无味,但是。
但是,这可能是他们能在一款注定会被时代浪潮淹没的游戏里,为自己的少时记忆留下的最后的痕迹,那些早就失散掉的朋友,他们的名字确实已经模糊,然而记忆是不会哄骗人的。
他们幸福过。
在彼此青春期最生涩的一段横截面,他们素味平生,但却诚挚地讲完了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和身边人讲述的故事。
随着父母移民的锻造师讨厌家里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被他拿玩具打破的伤口只有隔着网线的朋友会难过。而许糸在家属院里所感受到的鄙夷和因自己顽劣而为父母带来的争议,也尽数倾倒给了游戏里的伙伴。
那是他们能说真话的地方。
然而也就是在这游戏里,许糸被朋友叫去了须弥地图,在死亡一线天,被杀成了低级账号。
游戏里,这种事情并不复杂,论坛时常称之为——轮白。
那场帮战比赛虎头蛇尾地结束了,而许糸的青春,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了——他们没有时间再重新等待新一年的帮派联赛。
他们只得去找另一种出口。
帮派拉起了一支全天无休的队伍,带着许糸去扫地图怪。当时游戏用的还是动态密码卡,许糸每隔四小时发送一次新的密码,等她重新登陆游戏的时候,账号重新回到了巅峰——不,距离巅峰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