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第一百二步试探
一辆简陋的馬车驶出鎮。
“你这孩子,这怎么能行。”張婶眼角的皱纹映着日光,眸中关切,手里推脱。
金色的鐲子被她推走,素白的手将它推回。
风吹动宋蘿额发,淺绿襦裙向后飘,她身前站着張家母子,馬车停在他们身后,天光蓝蓝,黄土延伸出一道长长的,不见尽头的路。
经此一别,或许此后再難相见。
她栗色眼眸像是初升的朝阳,晕开淺淺茸光,沉静而帶着某种决意,将两只金手鐲塞入張婶掌心:“您拿着,这是那位大人的东西,算是他欠您的。”
从前在庙中做女冠时,师父教导她,因果报应。
沈洵舟做出这样的事,这是他该还的。
張婶握着镯子,有些为難。从洛阳逃到汴州,此后又不知逃去何方。可她清楚地明白,危险是面前的少女帶来的,那位大人对她执着非常。自己只是个普通老百姓,牵连其中,怕是要丢了性命。
便难以开口让少女随着他们一起走。
宋蘿笑了笑,以作抚慰,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沉甸甸的,塞进张婶掌心镯子中间,轻声说:“这是我欠您的。”
答应了要做王二牛的媳妇,却不能守诺,往日张婶的慈爱變为沉重的山,压得背上肩上作痛。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拍拍她的肩。
她抬起腦袋,张婶不舍地看着她,眼中亦是长辈的担忧,同往常一般,叹了口气:“哪有什么欠不欠的,这些年多亏了你照顾我们娘俩,该是张婶欠你的。”
宋蘿眼眶酸楚,听到张婶嘱咐道:“我与二牛不能陪你了,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早些睡,记得吃肉,春寒要加衣服,别冻着了,当心安全,出门走大路,警惕着些,遇到土匪丢些钱财不要紧,保命才是大事”
这堪称唠叨的嘱咐到了尾声,车轮滚滚,馬蹄飛跃,湮灭在溅起的烟尘里。他们分别,一头驶往前方路之尽头,一头踏着紧实的步子,走回鎮里。
街道两侧长满青草,碧绿油油,被同样青色的裙摆拂过,停在白墙下,院门口。
还是她曾离开的模样,不过三刻,暖黄的日光渗透云层,晶莹莹落入青石砖。越走越近,屋内传来的争吵声愈发清晰。
宋蘿停在门邊,廊柱掩住她的身影。
沈小草稚嫩的声音大喊:“阿娘跑了,全都是因为你!你把阿娘带回来!”
静默片刻。
嘶哑的声线响起:“她要是喜欢你,也不会走,归根结底是你没用。”
沈洵舟瘫坐在椅上,面前一碗凉透的鸡汤,面頰苍白如玉,漆黑长睫垂落,死死盯着它。勉强换了件衣裳,藏蓝长袍松松贴着身,用烟花弹唤来守卫,便只能在这苦等,再无别的气力。
她会去哪呢?这次还能找到她么?他胡乱思索着,黑眸凝起浓浓的难过,日光照映过来,折出粼粼光彩。
本以为她接纳了他,沉浸这骤然的幸福中。
令他浑身无力的迷药如石子,将美梦打碎。
这次醒来不见那座黑漆漆的坟,却是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可笑地告诉他,这并非梦。他确实找到了她,妥协到扮女装做妾,以为得到她的一点点垂怜,她还是真真切切抛弃了他。
心底翻涌起恨意。
她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的孩子,哪怕血缘相亲。
沈小草与她如出一辙的栗色眼眸,含着泪,鼓起小臉,瞪他:“你才没用!她不喜欢你才走的!把阿娘还给我!”
父女俩关系不算好。
沈小草的睚眦必报与他学了个十成十,将话语變作刀子往他心口捅:“我都听芸姨说了,你对阿娘一点也不好,你打断她的腿,弄瞎她的眼睛,把她关在屋子里哪也去不了,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讨厌你,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能对阿娘好一点呢?!”
她小嘴瘪下去:“那样阿娘就不会走了”
细密的钝痛自血肉中传来,沈洵舟皱起眉,咬住牙,想说:你懂什么?若不是将她囚在身邊,他连她的一时一刻都得不到。
仿佛煮沸的水在皮下冒泡,痛得他难以忍受,睫毛飛颤,唇色白如纸。
沈小草才不管,哭得满臉泪痕,话头起了就止不住,继续道:“你是个坏阿爹!芸娘说你早就找到阿娘了,却不呜”她喘不上气,小臉通紅,“却不带她回家,让我从出生起就没有阿娘!”
声声如泣血,沈洵舟毫无动容,冷道:“再哭就把你送回长安,你再也别想看见你阿娘。”
宋萝在外听得一惊,心想:他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孩子的吗?
又琢磨起听到的话。沈洵舟早就找到她了?在多早之前?
霎那间,记忆纷涌而来,向她显露藏在暗色中的蛛丝马迹。
最早似乎是三年前。
新年夜,大雪纷飞,她拢着毛茸茸的斗篷,趁夜
去看望顾玉沅与幼妹。隔着一堵厚厚的院墙,听见里头的笑闹声。
墙内的燈火很亮,映得她手中的燈笼微不足道,那燈在这样大的亮光里自惭形秽,跳跃几下,灭了。
她提着灯笼,晃了晃,叹了口气,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原路返回。起初路邊两侧都有房屋团圆的灯火,走到大路上,便只有朦胧的雪光。
就在这时,她发觉前面好像有人。极其突兀地,前方漆黑的道中间,点燃了灯盏,仿佛那人起先就在黑暗中走,自此照亮了影子。是一个暗暗的,高高的斗篷,不远不近地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