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想承认。
世界上父母双亡的人尚且不在少数,何况只是死了爸爸。
只是因为亲人离世便一蹶不振,太矫情了。
尚娴淑在葬礼上没有掉半颗眼泪,在火化场也没有,回到家仍然没有。
尚希不知道她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故作坚强,但她默默学会了这种对外展现坚强的能力。
闻肆觉握着她的手腕给她涂药,尚希罕见地没有拒绝,任其动作着。
她眨眨眼,蓦然听到了细沙簌簌而下的声音。
可她抬起眼环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摆件装有沙子,这种声音也不像是小物件发出来的。
尚希歪了歪脑袋,突然轻声问:“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声音?”他显然还没回过神,一向灵敏的大脑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宕机。
尚希好像不记得和他的龃龉了,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甚至有些絮叨:“你见过那种……白沙吗?不是普通的沙。是那种,从高处淌下来,落在地上,不散开,反而像有生命一样往里渗,窸窸窣窣的,要把地面蛀空……还有老家具,对,那些木头,看着好好的,可里面早就酥了,烂了,你稍微一碰,甚至只是喘口气重点儿,就有细得像骨灰一样的木屑,从看不见的缝里绵绵不断地流出来,止不住……哦,还有,还有一种,是冰,但不是冰块,是极小极小的冰碴子,从半空掉下来,砸在地上不是‘啪’的一声,是‘呲’……对,就是‘呲’的一下,像是突然摔进了岩浆里被高温蒸发掉了,然后就没痕迹了,但你耳朵里会一直响……”
尚希没再继续说了。
因为她面前的男人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闻肆觉眼眶通红,那双总是晦涩难懂的眸子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慌与痛楚,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他握着尚希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惧。
尚希刚才的形容让他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握不住她。
“妍妍……”他唤她,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不是害怕那些描述本身,他是害怕这意味着她的病情正在急转直下,害怕她正被那种无形的、来自疾病内部的黑洞越拖越远,而他却无能为力。
尚希被他这过于剧烈的反应弄得一怔,倒是没了继续描述的意思。
她看着他脸上近乎崩溃的神情,心底那片麻木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但她还没来得及品味那涟漪是何滋味,就看到更让她惊诧的一幕——
一滴泪毫无预兆的、安静的从他眼睫下滑落,顺着脸颊的轮廓蜿蜒,砸在他与她交握的手腕上。
温热湿咸的泪珠只有米粒大小,却带着灼人的力度。
尚希彻底愣住了。
闻肆觉会哭?
这个认知比她刚才听到的那些诡异声音更让她感到荒谬和……震撼。
在她过去的认知里,闻肆觉是强大的,是冷静的,是运筹帷幄的,是为了目的可以隐忍、可以欺骗的。
是个谎话连篇的说谎精。
是个不苟言笑的臭脸怪。
他或许会表现出深情、歉意、甚至是卑微的讨好,但“脆弱”这个词,似乎永远与他绝缘。
眼泪这种属于弱者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可此刻,这滴真实的、滚烫的眼泪,就砸在她面前。
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算计,仅仅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
因为她那些听起来不着边际的胡话,因为她这明显不正常的举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满足感,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尚希周身的麻木和病态的空气。
那层隔绝在她与世界之间的、看不见的罩子,仿佛被这滴眼泪烫出了一个极小的洞。
她一直不太敢相信他的爱。
他的爱里掺杂了太多东西,掌控、欺骗、还有她无法理解的执着。
她被动地接受,心底却始终存着一份怀疑和冷眼旁观。
直到这个永远挺直脊背、仿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男人,因为她可能陷入的泥沼,而流露出了近乎崩溃的脆弱。
原来……他是真的。
他是真的,爱她到了会因她可能受到的伤害而恐惧落泪的地步。
他很爱很爱,即使这爱情里可能掺杂了一些别的,但至少在此时此刻,这种情感是纯粹的。
尚希露出一个有些病态的微笑。
这个认知像一道世界定理,骤然刻进了她昏暗混乱的内心世界。
那些絮絮叨叨的“流沙声”、“蛀空感”奇迹般地退潮了,耳畔瞬间清净下来,只剩下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以及手背上那滴泪痕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灼热感。
尚希的目光从手背上那点湿痕,缓缓移到闻肆觉通红的眼眶和狼狈的脸上。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意外的动作。
她凑上前去,舔掉了他下颚上的泪珠。
鲜红的舌尖不带有任何情。欲的味道,像是给幼崽舔舐伤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