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愿意当?猪,”李秋屿摩挲着酒杯,眼睛比平常要热,“咱们算和好了?吗?有时候人跟人不必完全互相理解,也能相处下去?,你说是不是?”
明月没回答,她?只是问:“放暑假我要回家了?,你会忘了?我吗?”
李秋屿说:“你知道不会,为什么担心这个?咱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到这个程度了??”他一点不像喝醉的,口齿清楚,也没有寻常男人醉酒后的丑态。
明月说:“我从?没忘过你,所以想问问。”
李秋屿点头:“现在知道了??”他笑着伸手捏捏她?脸,看她?躲不躲,似乎想靠一个动?作来证明什么,明月没有,她?跟他和好如初,又像是谁也离不了?谁。
大约是觉得酒气重,李秋屿拉开窗子通风,门口赵斯同在送几个中年人,非常巧,他们一行人也在这里刚刚吃了?饭。赵斯同转身就看到了?李秋屿,他眼尖,也看到了?明月的身影,赵斯同冲李秋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带点戏谑,还有嘲讽。
“那是我们学校的领导,”明月在窗户跟前看,“他今天?找我们拍照了?,还有记者,我听同学说我们会上报纸。”
李秋屿目送这些人走远,赵斯同忽然回头,跟李秋屿摆几下手,明月问:“他是跟你打招呼吗?”
李秋屿深邃的眉眼凝聚成一团,他仿佛立刻清醒了?:“是,他又单独找你说话了?吗?”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怕他跟我说话?”
“他有一套很能蛊惑人的说辞,一不留神,可能会被他绕进去?,他擅长这个。”
“他这个人其实很坏?”
“我不评价人的善恶,我只客观描述。”
明月认真道:“我觉得,要是一个人不站善那边,也不站恶那边,其实就是站在恶那边。”杨金凤被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不给?杨金凤说话,也不给?冯建设说话,明月是打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李秋屿立马看她?一眼,明月说:“你生气啦?”
“没有,当?然没有。”
他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点不担心赵斯同找她?说什么了?,她?比他想的还要机警、聪明,她?不会被一些模棱两可,界限不清的东西蛊惑,她?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们一个暑假都没再见面,只通过几次电话。
明月晒黑了?,杨金凤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便跟着一块儿摘西瓜,给?蜀黍地薅草,打药。一场暴雨后,泉水发?了?,她?又跟人一块儿趟水,在塘子里捉泥鳅。她?甚至设想了?一种生活,必须有这样的劳动?,但?不必太过辛苦,同时能够念书?,身体?和精神都要有事情做。她?觉得农民的生活全叫身体?的累占完了?,这样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尽管她?一个假期里,经常胡思乱想,却?在看到一只粉蝶,一片野生益母草开出?紫花的时候,觉得自己爱这个世界,太爱这个世界了?,李秋屿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她?没想明白。
她?思索着怎么发?现杨金凤的水,不是奶奶,是杨金凤这个人。她?千方百计套话,杨金凤烦了?,说:“你天?天?闲的是,问这干啥?”
“因为我要写文章,要把?人写好,要挖很深才能把?人写透,像打井那样。”
“咋,还要写我?还写透?”杨金凤不大高兴,她?的经验里,只有什么事说透,看透,人死透了?,写透?她?不晓得,“我看你疯了?,你可不要再写我,想写谁写谁,不要写我。”她?非常抗拒,更不愿意说什么了?,仿佛要是写出?来,都没法活了?,再叫人捧着什么杂志看见,杨金凤接受不了?暴露自己,她?有羞耻感。
“你不支持我好好写文章吗?”
“我支持,但?你老牵扯我干啥呢,还像打井,我都不知道你搁这叨叨啥事,你要么跟我去?赶集,要么搁家学习。”杨金凤把?她?说了?一顿,外头有人找她?,是隔壁村的,来传教的。
自打庄子里劳力们去?打工,剩的老弱妇孺,尤其是留守的老妇人和中年妇人,便爱往教堂里去?,她?们信耶稣。所谓教堂,是三间堂屋,很破旧了?。是一个五保户老人去?世后,村里收回又临时放给?这些人用的。
杨金凤当?然不信,她?啥也不信,那画上长头发?的洋鬼子能救人?真邪门了?。可她?病了?,出?不动?力气,她?一病,传教的妇女,便觉得有了?拯救一个灵魂的希望。
这人来好几回了?,一整个暑假,明月留心着,庄子上信这东西的都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但?是,冯大娘居然也在周日去?,她?都改了?称呼:礼拜天?。明月大为吃惊,怎么磊子哥月月姐不劝她?呢,哪里有上帝?
堂屋里坐满了?人,大约有三十?多,不止子虚庄,邻村的也有。里头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小孩坐不住,便跑出?来凑一块儿你追我赶,一个男的都没有,男的都在外头打工,没功夫信耶稣。
啊不,最里头的角落坐着个男人,是个偏瘫的老汉。
她?们先是听一个人布道,接着齐唱赞美诗,那声音不好听,破破烂烂的,没发?音技巧,全靠扯着嗓子嚎。最后,这些人开始跪下祷告,各说各的,黑压压跪一地,闭着眼,有人身体?前仰后合,有人两手撑地,一直耷拉脑袋。她?们特别激动?,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好像想起了?这日子里的伤心事,没人可说,只管说给?她?们的上帝。
这场景看着怪可笑的。
明月十?分不解,太愚昧了?,这太愚昧了?!一点都不符合唯物?主义,可见教育多么重要……她?一定要拦住奶奶,不能信这东西。杨金凤不用她?交待,她?非常顽固,谁想说动?她?无异于让一头驴拉动?全庄的麦子。
传教的人看见她?,立马热情拉她?手,喊她?小姊妹。
明月尴尬不已,传教的说,只要你信,就得救啦,上帝爱每个人,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说你信他,他就赦免你的罪,能上天?堂。不信的,则要下地狱,哪怕你是个好人。
这也太无理了?,一个人作恶多端,说句上帝我信你了?,就上天?堂了??那冯建设呢?他要是信了?,也上去??明月绝对不愿意跟冯建设这种人待一个天?堂里。
她?笑笑的,有点讨厌这个传教人,这人还是很热情,谁给?她?甩脸,也不会生气,百折不挠地传。黑压压的妇女们,从?教堂里陆续出?来了?,她?们有说有笑,那步履蹒跚的,弯着腰,拄拐棍走在最后面,明月看见最后的老人,心里又起了?怜悯。
这老人生着病,坚持来的,她?相信只要她?够虔诚,上帝便会医治她?,传教的也这么告诉她?。明月心道,这不是骗子吗?生病要去?医院啊。冯大娘见着了?她?,很亲切的样子,明月问:“大娘,你怎么也来信这个?这是假的,根本没有上帝。”
冯大娘说:“家里没人了?,就我自己,你大爷还在外头给?人帮忙年底才来,磊子跟月月都有自己的事忙,我一个人,来这跟人说说话,觉得才好。”
明月说:“你婆婆呢?”
“开春走了?,家里没人啦,明月,那么大个院子,就我自己,我心里慌。”冯大娘一点不跟她?见外,什么都说,又问她?在城里学习怎么样,问了?好些,好像终于逮着了?一个人,使劲说话。
这离她?在城里的生活多遥远啊,离那群人也多远啊。
明月看见了?冯大娘的寂寞,庄子的寂寞,这里头,也有杨金凤的,乡下人受身体?的苦就不**神的苦了?吗?她?家的院子没冯大娘家的大,没人亮堂,没人装修好,可那又怎么样,里头坐着的,都是一个女人。一个坐小院里,一个坐大院里,从?天?明到天?黑,一直坐到像荣姥太那样的年纪,如果不肯随子女,或是没法随子女进城,最终便也会死在院子里。
她?又何必执着地问奶奶,有些事,不要问,用眼睛看一看,用脑子想一想,便晓得了?。
最后的老人,走得还是那样慢,明月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不能告诉人家这是假的。她?们的丈夫、儿子,去?了?城里打工,人们把?他们叫做“农民工”,农民工是脏的,没素质的。他们留下的老母亲、妻子,在庄子里,不能再被她?看作是愚昧的,人家就这么点寄托了?,上帝爱她?们,这一世活着不易,死后一定是光明的。这样的爱,得到非常容易,只要信,就能得到,这是她?们唯一能做到的,去?信。
明月的想法急遽变化,在跟老妇人对视的一刹,她?的眼睛浑浊,也认不得人,她?太老了?,这么艰难来这里,是找上帝爱她?的,不是来听一个念了?许多书?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告诉她?:你太蠢了?,这压根没有的事。
她?是打她?们中间来的,不能到城里念了?书?,就指责她?们。这才是背叛故乡。她?有钱给?人去?医院看病吗?她?有能力帮这里任何一个人吗?没有,没有那就闭嘴吧,虚幻的安慰也是好的,不能把?穷苦人的这点东西也自以为是拿走。
明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她?忽然就瞧见了?自己的“水”,不能念了?书?,学了?诸多道理,便忘记真实的人,真实的处境,想当?然看问题。她?为自己的想法先是羞愧,很快明朗,她?只有离开家乡再回头看家乡,才能明白一些事,这个机会,是李秋屿给?她?的,不急着评价,不分男女,先把?对方当?成“人”来看,明月激动?不已,她?忽然理解了?他的一部分。
第51章开学的时候,明月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