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贴肉变得温热,离开人面,很快又会凉下去,赵斯同觉得脸上一轻,他脖子都快断了,不大确定李秋屿会不会突然再来一下,他真?是怕了,李秋屿的力气远超常人。
李秋屿无事发生一般,他看?起来太平静,赵斯同慢慢坐起,发现刀子离开了李秋屿的手,水亮亮的,躺在茶几边缘。很快,他整个人瘫在靠背上:
“让我缓缓。”
李秋屿似乎没这个打算:“乔老师很不容易,应该受过苦,你这样对?一个本就不算幸运的人,也过了。”
赵斯同对?他知道这件事,丝毫不意外,他脑子依旧灵活无比:“你跟我说这些,为的是李明月,是关?心乔胜男吗?你一是怕我通过乔胜男对?她做什么。二来,即使我不做什么,乔胜男是学生心里很有威信的老师,教学优秀,一旦她有什么事,会影响教学,影响明月的成绩。”
他说的第二层,李秋屿本没想过,自认为没想过,赵斯同把他意识之下的东西?说出?来,李秋屿便在刹那间厌恶起自己了。他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嘴里说着人在受苦,其实?乔胜男受不受苦,不关?他事。
“我至少比你坦白?,比大部?分人坦白?,世?人总拿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真?实?所想,无非是个人利益的事。”赵斯同像是很不屑,“我是喜欢过所谓堕落的生活,我喜欢漂亮女人,喜欢钱,喜欢美食,喜欢华服,喜欢享受一切,这不是每个人的欲望吗?我就要一条道走到黑,我有能力践行,就是坏人,你们心里想想,就是圣人。”
李秋屿点头:“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楚的,你那是喜欢吗?你不喜欢乔老师,你喜欢的是,看?别人堕落,而不是自己堕落,你本来就在最底下了,还能往哪儿堕?”
赵斯同终于能露出?点笑了:“好师哥,我是个纯粹的人,可惜你不是。”
李秋屿还是安稳如山坐在那儿,像是沉思,他习惯时时刻刻拷问自己,精神先于身体瘫痪。坦白?的恶,虚伪的善,听起来像一对?孪生子,没一个好鸟。他审视起赵斯同,自作孽,不可活,但赵斯同如果真?的死了,也是他李秋屿的一部?分死亡,他必须承担……他完全可以找个录音笔,引导赵斯同,把他的一切曝光,为什么没这么做?人永远无法完全认清自己的内心,它太深,太幽暗,灵魂间全是褶皱。
他看?赵斯同的眼神,非常复杂,赵斯同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无灾无痛,太平得很,可坐在那儿,却像个受难者,没有任何一种生活能叫他满意似的。赵斯同目光停他脸上,又觉得他此刻心不在焉,像是对任何话题都不再感兴趣,突然沉默下去。
“你放心,我不会对?李明月怎么样的,我怕死,真?是怕死了。”赵斯同不知道李秋屿听到这句话?没有。
门大约是响了一声,屋里静了,李秋屿拿起那柄水果刀,刀刃锋利,他观察了一会儿刀子,又放回去。人和这刀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一样“物”而已。他突然有些烦躁,要管李明月,要管乔老师的事,似乎对?向?蕊,也还有必要谈一谈,他为什么要管这些呢?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跟这些人牵扯上了?这些都无聊,都没意思,厌倦透了。
李秋屿目光停滞,到很晚才躺到床上休息,几个小时后?,他恢复正常。
周末他去学校接明月,学生们骑着自行车,铃铛一直响,他们像放出?来的动物,倾巢而出?,再四?下流散,明月混在里头,穿着校服上衣,高马尾一甩一甩的,脑袋怎么这么圆呢?学生们真?多,李秋屿比较了其他的女孩子们,没一个有她脑袋圆的。
“最后?一节体育被乔老师要了,还拖堂,所以?我们班出?来晚。”明月跑到他跟前,话?刚说完,李秋屿已经跟后?头的人打招呼了。
是孟文珊,明月喊了句“孟老师好”,孟文珊看?看?她,微笑一下,跟李秋屿聊了几句,李秋屿摸着明月头顶,像做家长的一样,问她的学习情况,孟文珊一笔带过:挺好的。孟文珊压根不爱谈李明月,她不喜欢这孩子,但一个大人,去讨厌一个少女,又没意思。
“爸爸让我留意着学校有没有新进的年轻老师,说给你介绍,你还别说,这学期来了个研究生,蛮内秀的女孩子,要不要见见?”
明月看?孟文珊怪高兴的,她不高兴。
李秋屿笑道:“谢谢你操心,以?后?再说吧。”
孟文珊道:“什么以?后?,你以?为自己还小啊?”她笑着嗔他一眼,习惯性往上挎了挎包,声音很柔和,“改天一块儿吃饭,有话?跟你说,先走了。”她看?也没看?明月,明月是学生,似乎也没有看?的必要。
“你想跟人谈恋爱吗?”明月问道。
李秋屿说:“不是说过了吗?不谈。”
明月阴阳怪气啊了一声:“你要是想,找我们庄子的媒婆,她能一天给你安排见十?个。”
李秋屿笑了:“十?个?能见完吗?”
明月说:“能啊,打工的就趁过年那几天见,有的人,一个年关?见了三十?多呢,媒婆的嘴,都是骗人的鬼,你不要相信孟老师,她说人内秀,其实?就是长得不好看?。”
李秋屿道:“你怎么知道的?”
两人说着话?,走到小摊前,特别挤,学生停下来买吃的。李秋屿在她后?头,两手握住她肩膀,一点点往前挪,明月仰头看?他:“你不信的话?,就去见,你只喜欢漂亮的,我知道,因为我也是。”
李秋屿垂着眼:“这不大对?吧,不看?人品吗?”
“那就脸好看?,人也好的。”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就不找,反正除了谈恋爱,有意思的事还很多。你一定要听我的意见,找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人,没有就别老想着谈恋爱了。”
李秋屿失笑,两手在她耳垂上轻轻一拧:“不好好念书,都想什么呢?”
明月道:“你听不听我的?”
“听,听你的。”
路边有人卖松子,上头写着“东北松子”,明月瞅了两眼,她没吃过,李秋屿便过去问问,摊贩说,这没泡过柠檬酸。他满脸堆笑,卖力地推销:“我这就是样儿不大好看?,没人的光溜,你只管吃,绝对?健康。”
李秋屿没问价,也没讲价,叫人称点儿,这人装了一铲又一铲,明月拦住他:“哎,哎,太多啦!”李秋屿笑道,“没事,吃不完回头分给同学。”
两人买了松子,到车里吃,明月手指甲秃秃的,李秋屿剥给她吃,他剥一颗,她吃一颗,是怪香的。李秋屿自己也吃,好像他不觉得这松子香,明月发出?了赞叹,他才尝出?那点香味。
“这人肯定高兴,咱们买了他这么多松子,高兴坏了。”明月说着,又改了口,“你买了他这么多松子。”
李秋屿笑道:“就是咱们买的。”
明月笑笑,望着他,心道这个人总叫旁人高兴,他自己却不见得真?高兴。
“他也许回去跟家里说,今天有泡生意特别好,因为他遇着了你,我发现,人一遇着你,就能发生好事,你自己就是好的。”
李秋屿有心事,直觉告诉他,明月这话?完全反了。
“不是我,如果我身上被人看?出?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其实?他们是看?到了我的保姆。”
“就是你,她不在了,你这么说,她肯定要伤心的,我敢打赌,她也觉得你好,你不该说叫她伤心的话?,这样想都不行。”
李秋屿一颗颗剥着松子,放纸巾上。
“她管教你吗?”
“管教,她不识字,到邮局取钱,或者给人寄信,都要带上我。她的经验,跟你一样,都是眼见的亲身经历过的,她没文化,却总能说出?最有道理的话?。”
明月想到杨金凤:“我奶奶也没什么文化,她教导我跟棠棠,她是讲道理的人。”
李秋屿说:“你奶奶很正直,把你教导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