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们也用一样的招式,那时候贺青冥在柳无咎身後,握着他的手,教他怎麽出拳,怎麽踢脚。後来也是一个春天,春天里花儿正开,鸟儿正鸣,他们便在那样的春天里切磋,一边切磋,一边又笑。
如今他们却都不再笑了。
如今的春天里,既没有花开,也没有鸟鸣,只有噼里啪啦的雨点。
柳无咎的手掌切到贺青冥的胸膛。
贺青冥却没有回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攻击他的地方,正是当日藏王村密道之中,他为了不让青冥剑伤到柳无咎,而伤了自己的地方。
这一个地方,若剥开来衣裳,还能瞧见一道浅浅的白色的疤痕。
柳无咎的手已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他怔愣片刻,最後只紧张地抓了抓衣角,把衣裳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干巴巴道:“我不是故意……”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同为剑客,同为习武之人,二人比试的时候,只懂得破阵杀敌,又怎麽还能记得守着这一处柔肠百转的关隘?
贺青冥却不待他解释,陡然怒道:“拔剑!”
柳无咎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二人过了没有几招,都没有尽全力,但现在贺青冥却要他拔剑。
剑一旦出鞘,就是决生死,不是定胜负了。
贺青冥喝道:“我教你的,你忘了吗?拔剑!”
柳无咎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他终于不再犹豫,拔出来自己的剑。
与此同时,青冥剑再度出鞘!
他们的剑锋,终于头一次对着彼此。他们的剑刃,终于头一次刺向彼此。
他们第一次对彼此动手,都没有留情。
贺青冥要走,柳无咎要他留。贺青冥的身体痊愈不久,柳无咎的武功差了一招。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情,若要赢,就必须无情。
他们的剑却似与彼此交换了。青冥剑本来游刃有馀,工于灵巧,今夜却变得迅猛直接,不留後路。无咎剑本来善于攻势,长于速度,今夜却多了变化,似乎不忍,又似乎怜惜。
若说贺青冥是在雕刻一块不朽的顽石,柳无咎便像在修剪一枝无悔的梅花。
顽石尚能被点化,梅花历经寒冬,却如何度过暮春,活过盛夏?
顽石自不会老死,梅花却毕竟要有凋零的一天,它毕竟要枯萎,要在枝头死去,死在顽石的身旁。
贺青冥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许血色。他斗得兴奋,斗得疯狂,他斗的体内血液沸腾如汤鼎,斗得暮春也要被他逼退,逼回早春,逼回冬日。冬日皑皑的雪里,却绽开血一般鲜红的寒梅。
他的脸色,也似雪里的红梅。既是万物凋亡,又是独自桀骜。
旁人的死地里,他却复生。
贺青冥一剑逼退柳无咎,逼得他退至墙角,青冥剑破风刺来,却不是刺他的脸,刺他的身,只是刺到他头上的廊柱,刺了他的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俯视他,也似压迫他。若换了一个人,若换了旁人,便要在贺青冥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柳无咎却不是旁人。他既没有怕,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眨了眨眼,这一夜既没有血,也无需泪,只有从他们脸上淌下的滚滚的雨水。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二指摸到贺青冥的手腕,抚平他烈火一般跳动不息的心脉。
贺青冥的脸色便从雪里的梅花变作春日的桃李。
无需死地,也有生路。
“我走後——”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麽,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麽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