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婉拒了她,她又道:“济海楼一别,已有数月,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地重逢,这真是天赐的缘分。青冥剑主,不如你在这里多住几天,也好一洗旅途风尘,以便将养。”
柳无咎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你问一件事。”
“噢?何事?”柳媚儿听闻,又笑道,“难不成……是问我唇上的凝夜紫?”
贺青冥道:“你知道?”
“若是这件事,你们便不必再问了。”柳媚儿道,“‘举目见日’也好,‘庭燎之光’也罢,都是我写的。不得不说,贺小公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就是爱玩爱闹,也爱凑热闹,可惜这次时机不巧,竟给他卷入了不夜侯父子的恩怨之中。”
贺青冥道:“那你可知道现下星阑在何处?”
“我自然知道。”柳媚儿道,“就在兴庆坊西,昌宁街那处荒郊废宅。”
“……原来是那里。”贺青冥神色不动,却似已有一丝哀伤。
柳媚儿奇道:“青冥剑主去过那儿?”
贺青冥道:“那里原是贺园,是我曾经的家。”
柳媚儿神情一动,喃喃道:“竟是这样。”
柳无咎忽道:“你是怎麽知道他在那的?”
“怎麽?柳公子信不过我麽?”柳媚儿轻轻一笑,又正色道,“那日晚上,金乌他们袭击长安,却不只是侯府遭殃,我有几个兄弟也在附近受了伤,他们说,当时不夜侯与金乌对抗,有两个人从後门逃了出来,一个是贺小公子,另一个麽,却是个中年人,还负伤昏迷了。他们逃出来後,一路来了兴庆坊,我看不惯金乌仗势欺人,还伤了我的手下弟兄,便趁着魔教四下搜查的时候,让人把他们带到废——贺园藏了起来。”
贺青冥道:“那中年人应当是小重山掌门,张夜。”
柳媚儿道:“难怪,难怪,我听贺小公子叫他什麽掌门来着。”
这时,院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异响,一人赶着前来,道:“老大!後,後厨有个乞丐偷东西吃!”
柳媚儿道:“区区一个乞丐,难道你们还制不住他,还要来跟我禀报?”
“虽是乞丐,可力气却大得很呐!兄弟们废了好大的劲,又用上了天网阵才抓住了他,有两个兄弟还挂了彩,现下如何处置,还请老大定夺!”
柳媚儿闻言,登时怒道:“可恶!一个乞丐也敢来跟我逞威风!”
她当即与贺青冥二人告辞,风风火火走了。贺青冥与柳无咎对视一眼,都觉此事略显蹊跷,于是便一道跟了过去。
院子里早已是一塌糊涂,糊涂当中,却有一张大网,这张大网看似无甚稀奇,却是用世上极韧的天蚕金丝绞成,若有人被不幸网中,不动还好,动的愈厉害,就会被束缚得愈紧,金丝陷入血肉经脉,叫人几近窒息,活活被困死于此。
贺青冥靠近了,俯首一看,那人衣衫破败,浑身脏污,也不知是哪个泥水坑里淌过,哪个荒草丛中滚过。不过,无论他从前怎样过,此刻手脚双双被缚,已动弹不得,就连一张脸也已被掩埋在荒乱的蓬发里边,好像已被野草埋没,辨不清本来面目。
贺青冥蹲下身,忽地探手,撩开一绺乱发,于是他便见到了今生见过的最难看丑陋的一张脸:黑印丶瘢痕,它们胡乱地爬满了这张脸,又叫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只依稀可见这还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突然睁开眼,这竟然是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它们张牙舞爪地怒视来人,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那些抓他的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病秧子,于是瞬间十分震惊。
柳媚儿道:“怎麽又是他?”
贺青冥起身道:“你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他之前已来过两次了,每一次都要捣乱,可惜前两次都给他逃了,这一次好不容易逮住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叫这个叫花子知道,我柳叶刀可不是吃素的!”
她说着,便要招手吆喝手下人,贺青冥拦住她道:“一个乞丐罢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放他去吧。”
柳媚儿听他这样说,脸上神情忽地一软,好似倏忽变作一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她吃吃笑道:“想不到青冥剑主这样心善……你既这般说了,我又如何不允呢?”
于是那乞丐便被放了出来,他拍拍衣裳,忽地大声叫骂道:“你个坏女人,贼女人!坏事做完,却又虚情假意地来做好事!好心人,你可不要被这种女人蒙骗!”
柳媚儿怒叱道:“好你个臭乞丐!老娘饶你一命你却不识好歹!”她抄起来家夥事,便要一把刺向乞丐,却被贺青冥二人双双绊住,再看时,那乞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首插曲就这麽戛然而止了。
晚间却又生出来怪事。三人乘车,一同前去贺园,分明是子夜,头顶天空却是一片灰乌,好像有人在天上撒了一片骨灰,路上桐木也已焦黑,看起来早被火烧了,也早死了,却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于此地陈尸。车轮碾过的时候,枝头忽而冒出来一两声乌鸦叫,却不是呕哑糟杂,倒分外清脆响亮,仔细一听,竟掺杂了几许人声:“坏女人!贼女人!”
柳媚儿怒不可遏,停车驱赶,却没找见她口中那个臭乞丐,只一群乌鸦惊飞。这下她再不信邪,也有些惶恐了,听说十二年前一夜之间,长安贺园付之一炬,火势冲天,连带着烧了整个兴庆坊三条街巷,无数达官显贵丶平民百姓罹难,死後怨气不散,从此只有神鬼出没,没有生人敢入。
“你说的故事,我早知道了。”贺青冥淡淡道,“那天我就在这里。”
“嗯……啊?!”柳媚儿一脸诧异,眉宇之间又顿生焦忧。
贺青冥却只道:“下车吧,我们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