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人生规划过分完美,连带着她平实朴素的父母也漂浮起来,衬得他们矮矮地低了下去。
不过,两人也没什麽尴尬的感觉,毕竟今天的主角是孩子们,来这是拍毕业照的,并不是什麽名利的角力场。
再者,罗颂在课业上的优秀给他们增了不少底气,即便是家长们的谈话中,也好几回听到女儿的名字从他人口中说出,後面附带着“比赛”“绩点”“国奖”等字眼。
大家聊聊拍拍,夫妻俩的心情也一直挺好的。
这是个很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抛开亲子间的纷争不谈,等毕业後,罗颂就会如他们所盼的那样,进入社会,收获从前十数年努力结下的果实。
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们快慰。
一切都很好,直到一句“嫂子没来啊”击碎了所有。
宋文丽和罗志远从来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其他人或许也知道女儿那见不得光的性向。
是的,就是见不得光。
即便是宋文丽最苦恼无助的时候,她也从不曾向旁人倾诉半分,即使是关系亲密的弟弟弟媳,也没能从她嘴里得到半点消息。
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罗颂更不会往外说,就像当初还是他们自己一头撞进真相里才知晓的。
可如今瞧秦珍羽听到那女孩说出那话时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就连她大抵也是早就知道的了。
他们此刻的震惊不亚于撞破秘密的年三十晚。
震惊太甚,以至于没有空馀的位置留给愤怒。
夫妻俩的大脑已经全然宕机了,满屏的死气的蓝上只馀“不知羞耻”四个字,病毒一样无限复制着,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地混成一团乱糟。
几分钟前的骄傲全部化为齑粉,混着泥耷耷的污水,变成糊在心头的烂泥巴。
只要一想到方才自己挺腰直背丶面露得意对着的那几位父母,他们的女儿只消说上一句真相,他们二人就会即刻成为笑话,宋文丽与罗志远几乎要发起抖来,他们完全无暇分辨这是出于愤怒还是紧张。
二人甚至已经想象着,或许衆人早就知晓了女儿的异常,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瞧着他们如跳梁小丑一样洋洋自得。
毕竟,有什麽比人品与思想上的缺陷更可怕呢?
宋文丽只想远离这一切,将脑袋扎进土里,即便因为氧气不足而濒死,也不想再在此多煎熬一秒。
罗志远看起来也是如此。
他们沉默地走在校园小道上,方才热火朝天时被他们忽视的蝉鸣,此刻像报复一样嘶叫得凄厉,闹得二人心跳都失了节奏。
宋文丽此时才忽地想起丈夫的身体状况,从一种紧张骤然坠入另一番紧张中,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小臂,迎着日光细细看他的脸色。
紧蹙的眉头丶平直的唇线丶咬紧了的腮帮子,罗志远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差。
他的脸色也并不好,因长久户外工作而停留在黧黑肤色的两颊,依旧能叫人看出被心绪起伏引起的红,紧抿的唇也略微呈现病态的白。
宋文丽一瞅,心跳便又漏了一拍,只觉得一颗心空空地往地上砸,吓得她忍不住攥紧了手,只想快快和丈夫一同回家,再让他躺床好好休息。
可罗志远却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一语不发,望着妻子,眉宇间的纽结越发紧绷,仿佛要绞死在一块,又像是在磨什麽坚硬而危险的物块。
半晌後,他鼻腔中哼出长而沉的一口郁气,在这个无限接近沉没的呼气中,他似乎下定了什麽决心。
罗志远没有拨开妻子的手,只就着这个姿势,转了个身。
他看起来好像有所猜测,并且已经做好迎接更大打击的准备了。
对于罗颂的同性恋行径,他一直是沉默的,但他的态度又是鲜明的,一开始便以气急攻心到住院手术表了态。
但後来,他却再没怎麽在语言上或行为上直接表达过不满,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参与进性和爱的话题中,也始终抱有幻想——女儿很快会醒悟,比自己做出反应所需的时间还要快。
他像干涸河床上的一块石头,无言而固执,在暴晒之下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但却始终相信洪水很快会奔涌而来。
可今天,罗志远终于承认自己的沉默有一部分是出于懦弱与侥幸。
他知道自己需要更直观的冲击,明白放任下去,自己期待的永远不会到来,这样才能击碎他可笑且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像不破不立,只有破了,有些事情才能得以推进。
沿着方才走过的路折返,宋文丽沉默地跟在罗志远身旁,就像年三十那晚,丈夫跟着她那样。
他们都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走向一个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