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让罗颂有种全然暴露的恐惧,只僵着脖子,怎麽也不愿擡头,颤栗以她的心脏为起点,渐渐遍及四肢百骸。
杨梦一很轻易就从那细瘦的手腕中感知到她的颤抖,一颗心也跟着抖动起来。
她着急着想说些什麽,随便什麽都好,只要能让罗颂不再颤抖,别再害怕。
然而这一刻,她的嘴却又钝拙起来,如簧巧舌生锈卡顿,一开口,只冒出了心底话。
“你跑什麽啊。”
她想笑着说的,但哭意蓄积已久,在她张嘴的瞬间裹住唇舌间的字字句句。
厚重的哭腔配以绵软的嗓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情人的一句嗔怪。
罗颂耳朵发麻,又止不住地发怵,咬着牙,怎麽也发不出声,并不说话,可回冲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杨梦一宛如最专业的独角戏演员,并不在意对手的冷淡,只自顾自地说着台词,推进剧情。
“你好小气。”她说,“连拥抱都不肯给一个。”
杨梦一的声音很潮湿,像热带雨林里的水雾,能将世上最刚硬的顽石泡软。
但她的拥抱比这更软乎,她小心翼翼地抱住罗颂时,罗颂觉得自己几乎要融掉。
罗颂是真的很瘦,瘦到杨梦一可以将她完全箍在两臂间,瘦到她稍稍用力就被她突起的骨头硌得发疼。
可杨梦一并不在乎,更不愿松手,将头嵌进了罗颂的颈弯,听着她颈侧血管的汩汩声,越抱越紧,像是想让两具身体就此交融,再分不开。
罗颂的颤动并没因拥抱而停歇半刻,每一次颤抖都仿佛在杨梦一的身上扎了个洞,没一会儿,她也跟罗颂一样千疮百孔,疼她所疼,痛她所痛。
哪怕只是为了活络气氛,杨梦一也知道自己应该再开口说句什麽,但眼泪比话语更快到来。
泪水一坠,她就说不出话了,喉中只剩哽咽。
罗颂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摊在阳光下暴晒着的一张兽皮,发烫发麻,甚至要被晒得挛缩起来。
她好一会儿後才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湿意,後知後觉地意识到杨梦一正在哭泣。
可怎麽自己的脸似乎也湿了呢,罗颂呆呆地擡起手,挨上面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罗颂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哭泣的能力,这会儿却也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她甚至不知道那眼泪是什麽时候掉下来的,又是为什麽会流出。
羞耻?恐慌?喜悦?悲伤?
她读不懂自己。
她的知觉被杨梦一霸占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软而热的触觉。
罗颂曾无助地发现,与杨梦一有关的记忆似乎正变得模糊,也并不是忘却,而是那些真正构成丰满画面的细节渐渐变得不再明确,譬如那次约会中她上衣的颜色丶那天晚上手牵手在公园散步时看到的小雀儿酒精是黑是灰丶那次拥抱时感受到的凉意是不是天上落下的细雨。
就像一本被翻阅无数次的书,纸张边缘逐渐卷曲磨损,书页也装订也渐渐松散。
受限于记忆的模糊,杨梦一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一样真实了,真实得让罗颂几乎以为这是记忆的翻新。
她的脑海一片混乱,像是高兴极了,却又不敢太高兴,像是很害怕,可又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罗颂仿佛落入世界的缝隙里,像是不为外界熟知的深海微明区,昏暗而奇异,透明又强烈,寂静又热闹。
在当下的每一秒,在她的每一次心脏搏动中,罗颂恍惚觉得自己正漂浮于水中。
这有溺亡的危险,但她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