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这样的善良感动了一只狮王,让它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狮王不忍见女神遭受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苦难磋磨,便挺身而出,替代女神承灾赴死。
于是,大昭境内每一座定世观的大殿之中,都有神女与狮王的塑像。
在蒙城的这座定世观也不例外。百姓们在此处供奉的那座金身神女像,有两丈多高,而在神女身前,是一只威风雄武的青狮,背後扬起健硕的长翼,正横身侧立,目光如炬,不退不让地保护着身後的神女。
几十年里,百姓们虔诚来此许愿,愿定世神拯救一切困顿,再将鲜花彩缎奉上,香烟袅袅里长跪叩谢她善心仁厚。
而此刻,当原景时迈步走进内院的时候,遥遥只见满目狼藉。
地动之後,山路封堵,救援难至。此种情形之下,又逢连日暴雨,病疫突起。这些幸存的百姓口中心里念了多日的定世神,却仍旧不见来路曙光,只见得城西焚尸的火光冲天不得停歇,只闻得家家痛哭从未间断。
此地昭人数百年对定世神的信念,此刻终于全数瓦解。
他们忘记了这座破败的殿宇,是如何见证了他们的富庶平安,又是如何庇护了灾後无处可去的他们。
他们只是抓起了最近的瓦砾砖石,狠狠砸在了塑像之上。
而後是斧头,是柴刀,是棍棒。
他们不再信奉她。他们要毁去这个无用的神,毁去这个吃去他们几十年香火丶此刻却不肯为他们渡劫挡灾的,定世之神。
神女飘逸的衣带断裂,手指破损,面目有了划痕,仿佛悲悯怜世的目光之中也出现了无限悲意。
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如此高高地,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这些可怜的人。
于是她这样的姿态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怒火,他们放弃了从砖梁山石之下拯救那些面目全非早已死去的同乡,而是一齐涌到了这里,将她身前那座一直守护着她的狮王雕像推翻在地,然後去推神女的塑像。
但这座塑像太大了,大到,在没有大型工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移动她,却不能推倒她。
于是他们唾弃她,砸坏她,将秽物泼到她的身上,更有人爬了上去,用刀剜出了她那双明玉做的眼睛。
伤痕留在她的脸上,成她空洞眼眶下经久不绝的泪痕。
百姓们离开了大殿,离开了这个院子,宁肯睡在外面,也不肯再走进这里,再见这无用的神像。
于是原景时得以略过百姓,略过官兵,来到这寂寂无人的内院之中,看到这一片伤痕狼藉。
可在这样的灰败惨状里,却仍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红衣,像是这景象里唯一的亮色,可背影却显得万分凄怆。她孤孤单单地站在殿宇中央,面前是那座不复从前的神女塑像。
但她没有看神女。
她看着那座翻倒的狮王塑像。即便是如此的场景,它依然如传说中一样,守护神女到了最後一刻。
它的翅膀已经彻底断裂损毁成无数的碎块,牙齿掉落,眼珠被挖,四肢和躯体也断成几节。它带着无数的伤痕躺在了神女塑像前面,不再伟岸的身体依旧顽固地阻挡着每一个想要进来伤害她的人。
于是她伸出了手去,落在了狮王塑像之上。
她抚过狮王背脊的伤痕,抚过它的头颅,眼眶,牙齿。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很温柔,好像面前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肮脏塑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旧识。
她向前一步,和它缓缓靠近,连手指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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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一回到蒙城,就感觉到了定世观的异样。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这座被损毁的塑像。
这是昭民口中的传说,却是中枢讲了很久的历史。
定世洲始主当年安定人世,而大荒神洲神地上的天岁神族里,有一只青翼狮王,仰慕始主风姿,自愿俯首,护她一生。
她一贯不解始主的怜悯来自何处,又为何肯付出一切护佑人间。但是守护始主的狮王,却是这个故事里唯一让她觉得切心的部分。
她的从前,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一只青狮。
很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去到大荒的那日,也有一只青狮在诸神面前扬起了伤痕累累的六翼,只是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
原景时当日与她在淮州分别,未料到居然这麽快就再次与她相遇。此刻脚步顿在原地,一时没能出声。
而就是他来到的片刻之後,檐上有迅疾风声掠过,前些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简子昭出现于此轻轻落地,侧目看了他们一眼。
准确地说,是看了一眼陵游。
陵游前些时候不在蒙城,也是今日回来,才头回看见这观中景象。
他因为岑姚叫来自己去帮原景时而不大好看的脸色,因为见到这残破的塑像难看了一倍;此刻又因为见到简子昭的到来,更加难看了一倍。
简子昭只是对他简单地颔首示意,而後便迈步去了大殿门前。他显然也有忐忑,此刻只轻声唤道:“少主。”
彤华听到了,一时没动,之後手从塑像上收回,在面前掠过,才最後落到身侧。
她顿了一会,才回过头来。
她永远美丽,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道再美丽不过的风景,叫人惊艳得挪不开眼睛。
但她不再是往常那样明艳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了。她唇边没有笑意,潋滟的眼睛里一片冰冷。即便眼尾还有些微红,但仍旧是满目锋利的狠意,直叫人看得内心惴惴。
简子昭默默绷直了背。与彤华相处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彤华在发起狠来的时候最好谁都不要招惹。
但他仍旧发觉,她比那一日在中枢拜见时,脸色还要苍白。
他恭敬地躬身,向她行礼。
彤华冰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把事办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