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江口沉银(十四)因为她是赵明州,是……
刘文秀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从哪儿连接的粗壮缆绳应声而断,缆绳的断头在空中剧烈地抽打了数下,随後不甘心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还不待他疑惑,船头处传来一股巨震,急速行驶的指挥船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滞空感,紧接着船尾高高扬起,又狠狠拍向水面。
所有人皆猝不及防,惊叫声丶呐喊声丶撞击声丶滚动声响成一片,刚刚爬起来的李定国又被一名船员撞倒,极为狼狈地滚到船头,狠狠撞在桅杆上方才停下。
刘文秀在翻滚过程中抓到了一段缆绳,想要止住自己下滑的力道,手心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大片掌心的皮肤被缆绳磨破,渗出了殷红的血珠。
他无暇看顾自己的伤口,拼尽全力调整好身体的平衡,扒着船舷向江面上看去。
此时,指挥船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斜地横在江面上,船头高高翘起,不仅自己寸步难行,更是将後面的船队挡得严严实实。而与大船底部相接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升起十数根矮钝的巨大木桩,如同潜伏在江底的巨鳄,一口咬住了指挥船的龙骨,将它牢牢固定在原地,动不得分毫。
刘文秀怔怔地看着那江水中的暗桩,良久,朗声大笑。
“好个赵明州!”
怪不得她在极度的劣势下仍然不肯反抗,怪不得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仍然能露出狡黠的笑意,原来她早已布置好了水下的暗桩,只待两船交错之际,将隐藏在芦苇丛中的缆绳打断,将急速飞驰的大船硬生生逼停!她猜到了自己不肯落後,奋起直追;猜到了自己为了弥补大船在浅滩上的劣势,会选择另外一条航道;甚至猜到了自己会利用船头的撞角,妄图给予运输船致命一击。
她竟然……都猜到了!
他一直以为此行乃是瓮中捉鼈,却不料自己的才是天罗地网中的麻雀,妄图追捕振翅翺翔的雨燕。
有趣,实在是有趣!
与刘文秀棋逢对手的愉悦不同,李定国盛怒难当,一掌拍在身旁滚翻的木桶上,木桶应声碎裂:“好个狡猾的女子!”
为了能擒住偷盗宝藏的赵明州,大西军精锐尽出,竟然就换得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实在是贻笑大方。
在李定国的船只还在暗桩上挣扎的时候,赵明州的运输船队则抓紧时间逃离,逐渐融入了江面的雾气之中。就在这时,曹岁奋力扒开混乱的人群,扑到了船头,向着浓重的雾气深处大声喊道:“阿姊救命啊!阿姊!救命啊!”
女孩儿清亮而略带颤抖的嗓音如同一只破雾而出的云雀,直冲天际,在江面上久久回荡。
“小丫头,别费力气了,她不会回来救你的,你的仇恐怕是报不得了。”李定国一手扶住歪斜的栏杆,沉声安慰道。
他敬佩于曹岁的果敢与勇气,但过往的岁月也赋予他比曹岁更能看透人性的能力。
“她一直在给自己留着退路,不会为了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再以身犯险。”李定国拍了拍曹岁的肩膀,“你很聪明,胆子也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你愿意,就加入我们大西军,在军中历练几年,还怕日後打不赢她赵明州?”
曹岁凝着那片乳白色的雾气,那里早已没有了船队的影子,可她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眸光坚定:“她会回来的。”
“你就那麽肯定?”刘文秀挑眉笑道,手上的伤口被他用衣裳下摆撕扯下来的布条敷衍包扎了几圈,还在往外渗着血。
“因为她是赵明州,是蚩尤旗,是打着百姓即天命旗号的人,是这天底下最冠冕堂皇的人。”
曹岁的回答似乎极得刘文秀欢心,他捧腹大笑,连连颔首:“好好好,染指乱世岂敢妄称仁德,赵明州算是遇到对手了!”
曹岁没有接口,毫无寄人篱下的自觉,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眉开眼笑的刘文秀:“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个天气不好好包扎是会死人的。”
刘文秀被她怼得哭笑不得,刚想顶回去,却发现女孩儿看都不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哥,这丫头咱们可不留啊!以後绝对是个祸害!”刘文秀被气乐了,转头向李定国寻求安慰。
“我看人家小丫头说得对,抓紧把伤口包好了再说话。”李定国正色道。
刘文秀不屑地“嘁”了一声,内心却早已被曹岁的话搅得波起云涌,他已经等不及去审判赵明州和曹岁的对决究竟谁输谁赢了。
天可怜见,赵明州并没有让刘文秀等多久。
夜色如墨,被重重山峦包裹的大西军营地闪烁着隐约的火光。距离营地不远的江面上,停泊着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脱困的战船,只怕还要耗费数日时光才能勉强达到航行的标准。
大西军能从打成一锅粥的云南分兵出来,就是看重赵明州偷盗的江口沉银。可是这一番想象中的千里奔袭加瓮中捉鼈,最终却演变成丢了宝藏又赔船的闹剧,不仅是李定国和刘文秀最开始没有想到的,也给予了大西军的士气以沉重的打击。
因为不得不匀出时间和口粮来修理战船,今夜的晚饭所有的士兵口粮都被减了半。本就吃了一场败仗,肚子又填不饱,这漫漫长夜的辗转反侧可想而知。是以,巡逻的士兵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抖擞,脸上如同敷了一层炉灰般丧气不堪。
“两个时辰後吴兄弟来换你。”换岗下来的士兵打着哈气嘟囔道,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在船上航行了数日,此时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还有些不太适应,走得摇摇晃晃,如同饮多了酒一般。他困狠了,也不待前来换岗的士兵有所回应,调头就走。丝毫没有发现,他身後的士兵晃了晃,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明州眼疾手快扶住了瘫软下去的士兵的脑袋,没有让头盔磕在地上。她两只手臂牢牢箍在士兵的腋下,将他拖到了灯火昏暗处。
士兵刚挂到腰间尚未焐热的钥匙,就轻轻松松被赵明州攥到了手里。
赵明州猫着腰,绕过几顶军帐,摸到了关押着曹岁的帐子前。她白日里便提前在山头上窥探过,逃跑的路线也早已烂熟于心。
在门口观望了一阵,她悄无声息地掀帐而入。
昏暗的月色下,营帐中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木笼,一个幼小的身影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幼猫。
赵明州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紧锁的笼门。
“曹岁,阿姊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身影发出一声若有似无地呜咽,继而颤动了一下,露出了女孩儿苍白的面容。
曹岁很显然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灰败皲裂的嘴唇上下开合了数下,眼泪便滚滚而下。
赵明州制止了曹岁想要说话的冲动,矮下身子,将女孩儿从笼子里抱了出来。
“还有力气吗?”她低声道。
曹岁虚弱地点了点头。
见状,赵明州将女孩儿背在背上,深吸一口气,掀起了帐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