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珺神情端肃:「你何以在第一眼便认定,这是假帐?」
顾衍誉在他对面坐下,露出一个惨澹又带嘲讽的笑。
短暂的沉默里,她好像想开了一点什麽,又放弃了一点什麽,最後看向他时显得有些邪气,更像平时那个混不吝的纨絝:「好,我来告诉你,为何这本帐上是蠢人的把戏。真正千夫所指的佞幸,又是如何为自己敛财的。」
第99章少女头一回读懂自己的心事,是在这般情景下
「顾禹柏说过,在这种工程里克扣卡要,是得了失心疯的猪狗才会干的蠢事。」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当着戴珺的面说起这些。
她不想看着那双眼睛说话,但又知眼下她需要争取这个人的理解,唯有戴家不拿着这帐本去告发,事情才会有馀地。否则旁人安排好的後招接踵而来,顾衍誉未必挡得住。
「因为这样的钱一旦贪了,根本藏不住。如王纪那般造桥修路的钱拿在手里,却不干活的,等同把物证摊开在世人眼皮子底下,出事不过早晚。王家做得,顾家做不得。王纪能不被办,是仰仗家族权势庇护,有上位者权衡之下的容忍,这份容忍用一次少一点也没关系,总归树大根深,再有几个这样的後代也护得住。但顾家不行,皇帝的容忍总有限度,消耗完了,就没了。他不会做这种连看上去都漏洞百出的事。」
「我若说平泉行宫首次被人告发时我才知道实情,你必定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又赶上我嫂嫂去世,陈御史来府上哭泣哀求,央我爹保下他们。那时便告诫过不要再生事。
後来我去平泉察看,他们正要铺以次充好的琉璃瓦,指头敲上去声音空空,光泽一眼可见的差,那批料子是我让人去砸的。如果不换,等同於把『藉机敛财』四个字写在脑袋顶上,话柄送到旁人手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戴珺听着,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顾衍誉在说的过程中神色渐渐淡下去,最终看起来几乎没有了表情。
她的脸上冷漠而空白:「我爹生辰时收到一幅画,不喜欢,让我送去新开的一间画铺,掌柜一眼看了,说赠画之人不识货,第一层纸揭下来,里面藏着前朝画圣的真迹,保存如此完好更为罕见。画留下,我带回两箱黄金。当天夜里那家画铺库房起火,没几天彻底关门,掌柜和夥计也找不着了。
你猜,送画的人知道这件事吗?画当真珍贵麽?火又是谁放的?这件事里的顾家所得,你用大庆律例的哪一条审判?」
「海将军要捞他儿子一条贱命,说愿尽倾家财,被我爹拒绝。而後便有行商为顾家名下的商铺从海上运货,说风大浪急,连船覆没,按照契约,依货值百倍赔付。
你说,到底有没有那一船贵重货物?到底有没有遇上风浪?这样的赔付,收了站不站得住?」
「燕安——」
她却没有停下:「这样的事,大多情况下送钱的人并非心甘情愿,碍於对方权势不得不做,有意无意都会留下把柄。姓陈的不如我爹,这辈子没掌握多少权力,不知道别人求顾禹柏办事时是跪着来的,不需要他提点,他们自会千方百计抹平,打消他的顾虑。钱到公事了,事过无悔。哪一个会蠢到又恨到在帐簿里写明,前脚采购了以次充好的石料,扭头便送给顾家白银三千两?」
她很突兀地又嗤笑一声:「但也未必,也许是顾家不如伪造这本帐的人。造假之人在陵阳待久了,所见都是像王纪那样的作为,然後发现不必遮掩也没有後果。没有想过小地方来的顾太尉,没有这样的底气。」
她说完,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戴珺为何沉默她不知,或许他的修养让他无法当面评价这些作为,或许……算了,她不愿去猜。
她却很明白自己突然的低落是为什麽。
因为她在那个瞬间,在看着戴珺眼睛的时候,悲伤地领悟了另一件事。
一个不合时宜的,不该出现的顿悟——
她知道了自己心浮气躁的缘由,纵然杜大夫是神医,只怕也调理不好。
少女头一回读懂自己的心事,是在这般情景下。
顾衍誉眉眼低垂,视线落在手中的茶盏。
拿杯子的手不太稳,使得盏中茶轻轻晃动,涟漪久久未散,映出她流转的眼波,却又看不分明。
然後她顿了一顿。
今日喝的依然是云雾茶。
陵阳最开始盛行喝云雾茶时,它的产量极低,比眼下更为珍贵。
戴文嵩的同僚也有心疼他的,得了一点便想匀给他尝尝。
结果被戴文嵩原样退回,另附上八个大字——「浮云遮眼,雾罩燕山」。
燕山乃天子祈福记功德的场所,雾罩时立下的功德碑便看不清楚。文人总拿它来指代一些不好明说的话。戴大学士看不惯陵阳贵胄的奢靡之风,对官场中人也追逐这种浮华生活更是不满。
顾衍誉轻轻举盏对戴珺示意:「多用一些,这是今年新摘的云雾茶。我呀,平生最好这口。」
挑衅。
虽然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挑衅什麽。
那位提起杯子,眉眼却舒展:「你才多大,就说起『平生』了。」
顾衍誉下意识撇了撇嘴,那是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
戴珺收回目光,一手掩於口前,一手提杯饮茶。
顾衍誉体会着幽幽茶香在舌尖漫开的滋味,自打顾禹柏问她能不能在云雾茶里喝出血腥气,她便去查过顾家眼下所有的帐。<="<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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