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帷帐浮动。
直到窗外琼枝显出参差虚影,满室低靡之气才尽数退散。
累极之后?,兰芙这觉睡的格外踏实,到辰时末还不见醒。
祁明昀辰时醒过一次,望见怀中的人睡得香酣深沉,他不由得拢紧那团绵软的
温热,芙蓉暖帐,引人沉溺,他闭眼?与她再眠片刻。
巳时已至,窗外有雪坠落枝头的稀疏滴答声,清凌光影跃上纱窗,满室宣堂明亮,他再次睁开眼?,兰芙仍未醒。
她白皙的脸闷在被窝中,两?颊泛起清浅绯红,呼吸声绵长低缓,疏软碎发洒在眼?尾,扎痒之感?惹得她时不时轻抽眼?皮。
“该起了。”他拍了拍她拱起的背脊。
沉厚之声甫一入耳,兰芙指节缩张,宛如?有一双令她畏惧的手将她从睡梦中抽离,她猛然睁眼?,警惕地扯紧被角,对上他漆黑的瞳仁。
祁明昀盯着?她局促不安的脸,眉宇阴沉肃然,昨夜的柔情在她促狭的举止间消隐大半。她仍是这样,究竟何时才不会做出这副讨人厌的畏缩之态。
二人对视良久,深长静默中,畏惧与威压相?撞,二者皆碰得粉身碎骨。
无论是强迫苛责,还是情动难掩,情潮褪去后?,兰芙无论何时见到他,心底都会不由得荡起巨浪,似乎成了一种本能防御。
她洞悉到那双黑眸中的不悦之色,知晓这一簇火气还不足以让他对她扬起手。她识趣地放下被角,将身躯自然地袒露在他眼?前,不再往那团火上浇油。
“冷。”她为方才的举止盖上一张漏洞百出的网。
祁明昀软下神色,不去拆穿她的谎,只因她此刻的乖顺足以粉饰方才的冷淡。
“那今日?不去了?”
兰芙这才想起昨日?那个赌注,他答应今日?会带她出府。
她无比期盼走出这座深宅,哪怕只是短暂一瞬。
“要去。”她掀开被衾,坐在床沿,两?只脚已勾到了鞋。
房中温暖添香,她身着?一件单衣倒也不觉得冷,踏着?鞋替他穿束好衣裳后?,自觉坐在妆镜前,一如?既往等着?婢女进来替她梳妆。
今日?梳的是新髻,靓丽的发髻间插上琳琅珠钗,压得她脖颈酸痛,不敢大动姿态。
他逐她去干脏活累活的这段时日?,她只有两?件单薄朴素的粗麻长裙换着?穿,日?日?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倒也轻快松泛,行动自如?。
如?今又添上粉妆玉琢,她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暗自出神。
她不喜欢自己这副装扮,也从未细细欣赏过身上的衣裙与钗环,只能任由这些繁琐沉重之物将她围簇装点,压得她脊背弯沉,不能肆意动弹。
早膳如?旧是在房中用的,是南瓜小米粥与烤红薯。
她目露讶然,这两?样东西从前是绝不可能在桌上看见的,初来时,她还妄图侍靠他从前虚伪的旧影,与他说早膳想吃南瓜粥与烤红薯,却被他不由分?说斥责。
后?来,她便习惯往嘴里塞满她不爱吃的糕点与膳食,再也不敢与他提那些稀松平常却甚合她胃口的吃食。
“快吃,时辰不早了。”祁明昀敲了敲碗沿,拉回她神游的思绪。
兰芙不动声色,舀起一勺浓稠的小米粥入口。
米粥温热香甜,滑入腹中,满身舒暖。再掰了一半烤得外皮微微出糖的红薯,深咬一口,红薯绵密甜香,令她拾起了从前的记忆。
这些高门大户的富人不屑一顾之物,她吃着?却如?同山珍海味,眼?眶被粥碗中升上的热气浸得红胀。
她不知,她还能否回家。
她吃了一个最?大的红薯,又将一大碗粥喝得见底,才堪堪能填满心头汹涌的思念。
祁明昀一口都未用,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子为何吃着?这些东西,便如?享珍馐。
他虽也有过一袭布衣,蒸藜炊黍之时,可那是在他最?困顿无助时,不得已委身将就,到如?今,他再也不曾尝过那等粗茶淡饭。
他并非觉得那些珍馐佳肴入口滋味有多好,相?反往日?与她在一间瓦舍下吃的那些糙食,也并非难以下咽。
二者虽滋味相?似,但却有天?壤之别,拥有前者便代表身处玉楼金阙,独揽无上权利,而沦落到后?者,他便是东躲西藏的奴隶走狗。
权欲熏心,他高立青云之上,俯瞰众生。
而那段落魄时光,他绝不想再回去,也不愿再回想。
那些瓦肆矮墙,山野风物,全因为有她的身影装饰,才能每每在深夜入他的梦。
故而,他囚禁令那段回忆盘旋心间的罪魁祸首,让她与他同住高墙大院,共享锦衣玉食。
可总感?觉,少了什?么。
他不知如?何做,只能加重缚她身,折她翼,困她心。
待碗勺碰撞,敲出清泠声响,兰芙咽下最?后?一口米粥,静静望着?他在她身上流连的眼?眸,示意吃完了。
祁明昀为陪她出府闲逛,今日?破例未去上朝理政,等了半晌,见她终于接过婢女递上的锦帕擦拭嘴角,碗中已见了底,最?大的一个红薯也入她腹中。
他率先起身,靛青袍角浮动,长身转而便移至门外。
兰芙提裙连忙跟随,才迈出门槛,便被冷风灌了满怀,直打哆嗦。
今日?虽雪霁初晴,可雪后?次日?,冰棱消融,寒风也格外刺骨三分?。
她今日?穿了件桃红色菱纹对襟短袄,披风上的雪白绒毛聚拢在她颈间,簇拥着?她红润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