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只要落幕的方式合理就行。”
“对,你可以设想。圣骏堡阴云密布,很多贵族与皇帝不合;有一条马路,车流量很大,车也很快,这是我在第一幕交代的,对吧?埋过伏笔了。”
“嗯嗯。”
“然后第三幕,皇帝的车辇,哦不,坐骑被一辆百吨大卡车撞碎,摔在了路边,被叛臣贼子逮到了,国家陷入了分裂。”
“这样也太随便了,不仅没有悲剧色彩,听着还有些滑稽。”
“但是现实中会生这样的事情,不是吗?”
“现实是现实,剧本是剧本。”
“那么剧本就应该是和现实不同的,作为艺术的画作不是对风景的简单照相,作为艺术的悲剧不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要让故事有悲剧色彩,并没有那么简单。那我再补充一些细节。”
“你讲。”
“皇帝其实并不是立马被抓的,他手执武器,拼死反抗。为了一线生机,他逃入了埋葬历代先皇的陵墓,继续对峙。叛军不敢造次,只是派人去欺骗皇帝。来者是已经被策反的皇帝宠臣,对峙许久的皇帝难得放下紧绷的神经,却立刻遭到了背刺。”
“那这是个坏人得逞的故事……”
“其实和深刻的悲剧还差得远,是吧?”
“要这么说,把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倒过来写,其实也不能说得上深刻。”
“那我继续补充细节。叛军不是为了贪恋权力才去反对皇帝,而是皇帝的大胆施政严重破坏了帝国的统治基础,因此贵族们为了维护他们心目中的国家,集结起来反对皇帝,他们是为了让国家重回正轨,所以孤注一掷。”
“你是说,两方都没明显对错吗?”
“嗯,站在他们各自的角度,他们选择了各自认为正确的行为。但是酿成的结局并不算甜美,万民敬仰的皇帝被主动推翻,地方势力蠢蠢欲动,国家没有重回正轨,反而陷入了分裂。叛军的领袖其实各个意志坚定,才华卓着,即便最后上了断头台,也毫不后悔。”
“这样总该算得上悲剧了吧。”
“对。但我如果说,叛军的领袖大部分说到底是为了一己私利才狗急跳墙,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们想到的只是逃命,那这么写呢?”
“没那么深刻了。”
“前者是剧本的创作,后者……是乌萨斯的历史。”
仇白后知后觉:
“对了,你是亲历者吧?”
“那当然了,好了,言归正传。我和塔露拉看了几场剧,感觉那些悲剧确实名不副实,他们刻意追求‘悲剧’的效果,让很多人物草草下场。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吉米多维奇的年轻人,他的剧本中,好人坏人一起来到教堂里,然后教堂地下埋了炸弹,大家一起被炸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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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陈一鸣接着说道:
“后来,剧院方看得出我们不太满意,给我们安排了经典的剧目——那些演员都很专业,他们无论演什么内容,都很投入。当他们演滑稽的悲剧时,就格外滑稽。当他们演了流传百年的《拉齐萨尔王》时,我和塔露拉看得难受了好几天。”
“那部剧很凄惨吗?”
“不只是凄惨的程度,而是我们认识到,那样坏的结果是无法避免的。一部分乌萨斯人为了反抗奴役,率先起义,而拉齐萨尔为了能够真正推翻骏鹰帝国……需要暂时取得上层的信任,为了这份信任,他需要先将屠刀对准同胞。
“这位乌萨斯英雄一来到托尔格广场中,同胞们就失去了斗志——如果乌萨斯人的英雄都甘当走狗,那么乌萨斯人还有什么希望?拉齐萨尔试图直接劝降他们,并且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而就在此时,起义者的领袖向他行了礼,然后用弯刀砍下了自己的头颅。
“骏鹰的督军很快赶到,催促拉齐萨尔了结这场纷争。于是全剧最血腥的一场上演了,这是第五幕,终章。勇士们依次进行独白与宣言,然后被拉齐萨尔亲手斩。演员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演绎着当年的惨状。在一地的尸体中,拉齐萨尔最后接受了帝国全新的委任。
“这部作品遵照了三一律,虽然名为《拉齐萨尔王》,但是只有最后一幕,拉齐萨尔才正式登场。前四幕,我们见证那些乌萨斯人悲惨的遭遇、在逆境中磨炼出的勇气与决心。在我们刚刚熟知了他们的姓名、他们的性格之后,他们就被处决了,行刑人正是拉齐萨尔。
“我还听说,这部剧的第五幕的最后一场有两种版本。一种是拉齐萨尔在广场上被升了新官,另一种是,多年之后,拉齐萨尔回到广场上接受加冕。后一种是初版,前一种是修改后的传世版本,看来剧作家是存心想让我们看得难受。”
仇白乖巧地依偎与聆听着:
“这种作者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变态。对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米诺斯式的悲剧要领在于:当事人没有明显的错误,但是悲剧依旧生了。必然的悲剧让我们开始感慨命运。而我……已经身处在悲剧之中。感染者的一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因为他们的寿命注定短暂。
“我没得矿石病,但是刀剑、箭矢、子弹、炮弹、法术、‘国度’、甚至是刑罚,都注定让我的寿命缩短了。运气好的话,我会死于哪一天的征战,运气坏的话,我就要在病床上的百无聊赖之中离世。我将注定的结果告诉与你,你再来决定,要不要跟我走这一程?”
仇白的眼眶从刚才就湿润了一些,这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
“你说的那些故事……都很精彩吧?”
“嗯。我想叶莲娜也不会有多少后悔的地方。”
“我也不会后悔的。”
“你还年轻。”
“你又比我大几岁?”
他自嘲道:
“我不是已经步入晚年了吗?”
“那你是小狗。”
“嗯?”
“小狗的寿命才达不到三十岁。”
他刚想说、这片大地上的许多人活得还不如狗。
但是话又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