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升起,在海风之下缓缓散开,露出一片狼藉的植物尸体。
就现场而言,它们看上去死伤惨重,碎裂的弹壳就像上千把轰然落下的铡刀,扎穿潮水般蔓延的黑线,植物汁液从皮开肉绽的表面下汩汩而出,似一片血色淋漓。
炮火之下,那死一般寂静的表象只维持了短短几秒,紧接着,尸体开始了轻微起伏,向着中央某处攒聚而去。
怦怦丶怦怦……那些本应毫无想法的线仿佛有了脉搏,黝黑的汁水流经叶脉,撑满已经干瘪下去的表皮,一条又一条触须彼此盘错勾缠,由松散转为紧密,就像贞子的长发,看上去危险至极,有着让人窒息的威力。
望着那座隆起的黑山,路远寒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奔跑的速度极快,就像一只全力冲刺的猎豹,路远寒静下心,他的耳膜正在隐隐震颤,甚至能听到气流呼啸而过的声响,换作一般畸变物,早就该被他甩开至少数百米的距离。
纵然如此,赫菲的声音仍然在他身边响起。
那人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亡灵,双手环住路远寒的脖颈,攀附在他背後轻柔地吹气:“像这样少有的畸变物,我在海上驰骋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次。”
“西奥多,你继承了我的笔记,就应该负责把它记录下来。”
“想想看,那些被你无情屠杀的船员,他们还很年轻,每一个都意气风发,向往着美好生活,但你是怎麽做的?枪毙丶活埋……甚至是用手剥下温热的人皮,将康斯坦丁号的惨剧作为你炫耀的战利品之一。”
“西奥多。”
赫菲呼唤着他的名字,笑了起来:“你这个活该下地狱的魔鬼,有想到自己也会被追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恐惧中饱受折磨吗?”
——不,那是2号做的。
路远寒内心如此想道。然而赫菲并没有死,伏在他背上的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下意识的幻觉,解释再多也没有用,因此他闭上了嘴,极为专注地向着远方逃跑。
此刻,他穿行在小渔村中。戒指的微光聊胜于无地亮起来,替他指明前进的方向,看到的景象却让人瘆得慌:
一座又一座废弃已久的房屋极有压迫感地靠近,将路远寒脚下的小道收得极窄,简直就像在一根钢丝上奔跑——呼啦!狂风大作,一阵家具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黑黝黝的窗户仿佛在望着他,门下渗出血水,追着年轻人蜿蜒而去,痕迹扭曲如蛇,在他眼前变成一个鲜红的微笑。
而路远寒仍在前进,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幻觉之中,他难以分辨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索性只朝着一个方向狂奔,像头追光的野兽。
岛上植被浓密,并不止刚才那座小屋附近有植物,就像现在,路远寒身边丶脚下,以及他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居民”正在呼吸,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
“沙沙……”
那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大,直到无法忽视,巨大的叶片从高处垂下,就像一张幽绿的地毯,朝着路远寒头顶上方铺展而开,似乎要用厚重的叶肉裹住他的脑袋。
属于猛兽的直觉正在起效,路远寒闪身一避,身手矫健地躲开拂下的叶片,却不自觉皱起了眉。
——情况似乎太诡异了。
那些植物平时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如雕塑馆内的作品,富有安抚人心的美感。而现在,路远寒却像闯进了狂风骤雨下隐藏的另一个世界,视野中所有植物,都在他的惊扰之下纷纷醒来,展现出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在那致命的危险之下,他能感觉到,它们这样做是有目的性的……
是在驱逐着自己这个外来人。
驱逐,路远寒无声地品味着这个词,从植物们不顾一切的疯狂行为看来,这座岛上必然有着什麽非同寻常的事物存在。
锯肉刀在他手下挥展成了一把割草机,随着路远寒毫不犹豫的反击而劈下藤蔓树枝,就像斩下人头,为他清理出前方的道路,刀光犀利,刃锋上尽是血一般的痕迹。
只不过再高速运转的机器,终究也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刻。
渐渐地,路远寒握刀的手臂慢了下来……越往深处行进,他越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正从心底一寸寸攀升,从手下僵硬发麻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庞然大物终于停止了追逐,重新归于寂静。显然,对这地方感到畏惧的不止路远寒一人。
“啪嚓!”一双青筋绷起的手擦亮了戒指。
路远寒将银戒往高处举了些,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他现在远离小渔村,所到之处已经彻底没有了篝火丶标识牌丶建筑物等人类活动的痕迹。千百根深蓝的巨树拔地而起,高耸得上达天际,陷进一片看不清的浓雾之中。
树干的轮廓嶙峋而怪异,表面上的纹路微微起伏,就如水波荡漾,让路远寒觉得自己不像在陆地上行走,仍然在海底之下,一刻都不曾摆脱过那片深渊。
他的呼吸不由得沉重了下来,倏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置身幽林当中,周围的景象如出一辙,只靠眼睛所见,根本无从分辨方向,纵使路远寒低下头打量着覆满落叶的地面,也找不到他来时留下的痕迹。
要是毫无头绪地走下去,只会浪费体力。
因此路远寒停了下来,他眉头皱起,垂下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刀柄,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代表着他正在思考。
他的视线如网一样铺开,不动声色地在周围逡巡了数十秒,蓦然间,锁定了前方某棵颜色透蓝的树。
仔细观察之下,路远寒发现树干上的纹路还是有所区别的,有的像狰狞兽面,有的如鲜血流下,根据他想象的内容,呈现出一幅又一幅各不相同的画面。
在路远寒眼中,那些纹路也成了一种标记。
他将面前那棵树上的纹路想象成一个恐怖的骷髅头,保持视线平齐,紧接着,路远寒挪动脚尖,将身体往後撤去,一转也不转地望着那处标记,开始了倒退。
有了那处标记作为参考物,他的行动就能尽量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不至于被混乱的感知欺骗。
一步丶两步……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那处标记离他越来越远,同时也越来越模糊,似乎随时都要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砰!”
随着一声闷响,路远寒的腰後撞上了某种硬物,钝痛感倏然扩散开来,让他猛地停下脚步。好在他刚才退得并不算快,不至于被撞得出现淤血丶青紫等情况。
他转过身去,赫然看到了一具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