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川冷眼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退出来。离开那个名利场后,初春的风习习吹来,谢济川才终于觉得呼吸畅快了。他看着太极殿金灿灿的檐脊,不期然想起边关局势。
长安贵族们忙着分韦家人空出来的肥缺,哪能想到,边陲的剑南节度使已生反心,西南局势危于累卵,一触即发。
若西南大乱,外敌长驱直入,现在封的所谓安国将军、参政宰辅,又有什么用呢?
谢济川正看得出神,太极殿内一个太监走出来,看到谢济川,忙过来道:“谢洗马,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太子殿下正到处找您呢。”
谢济川听到太子,愣了愣,才意识到太子已换了许多人,如今的太子是临淄王了。他捏了捏掌心,压住心绪,转瞬又恢复清俊谦和的世家子模样:“我出来透口气,让太子久等了。”
太监知道这可是此次政变的大功臣,太子殿下十分倚重他,来日青云直上不在话下。太监对谢济川越发亲近,笑道:“谢洗马忙了一夜,定然辛苦了。若洗马不嫌,奴婢让人给您煮一壶提神的茶?”
谢济川浅笑着摇头,谢过太监的好意,举步朝太极殿走去。他背对着阳光,迈入高高的门槛,眼中的笑如潮水般,一点点褪去。
其实李华章说得没错,同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发生,父子相忌,手足相残,夫妻离心,实在无聊极了。里面还在论功行赏,但谢济川已经预见到,这对其乐融融的姑侄很快就会闹崩。皇帝势弱,压不住功臣,接下来长安定会陷入太子和太平公主的斗法中,未必能腾出手管节度使。
这种时候,他只能选择相信李华章。一定要稳住西南,撑到太子掌权,撑到他进入中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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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舔上纸角,隐约可见上面“临淄王和太平公主发动宫变,诛杀韦后,扶相王为帝”的字迹。剑南节度使穆云平烧掉密信,长长叹了口气。属下见到,试着询问:“节度使,现在该怎么办?”
穆云平想到这段时间一桩接着一桩的变故,拧着眉不说话。两年前谯王发配到均州时,穆云平没想过掺和,他们皇族斗来斗去,他始终都是剑南节度使,皇位上坐着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但谯王不断给他写信,热切拉拢他,还允诺登基后,封他为剑南王。
穆云平忍不住动心了。他现在虽然拥兵一方,掌管剑南道军、政、盐、铁大权,但他只是官,是否能继续任职都要听朝廷号令,朝廷一纸诏书就能剥夺一切。可如果他为剑南王,那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养自己的护卫队,设自己的幕府,待他死后,他的儿子能继承他的权力,他们穆家将世世代代统治剑南道。
所谓忠君爱国,哪比得上披泽后代,自立为王?穆云平被说动了,和谯王的通信渐渐频繁起来。但他在战场历练这么多年,并不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派去均州的亲信露出和谯王合作的苗头,但从未正式允诺什么,书信往来中更全是官方话,没落下任何把柄。
要不是谯王愚蠢地给他递假消息,让他误将楚州两万大军调走,他根本不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地步。现在穆云平只能苦中作乐地想,他历来谨慎,没在纸面上留下证据,就算谯王被俘,明面上也无法牵连到他。
但只是明面上。他和雍王对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装作不知,按兵不动。
穆云平不由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出错了呢?
他安插在长安的探子传来急报,说中宗疑似死亡,韦后秘不发丧,大肆在朝中安插党羽,太平公主同意立温王为皇太子,由韦后临朝称制,但前提是让相王参谋政事,韦家和皇族共享权力。韦后不同意,改封相王为太子太师,完全架空相王,算是彻底撕破了脸面。
穆云平那时就知道韦后命不久矣,权力最重要的就是平衡,韦后不遵守游戏规则,竟然想吃独食,定然不得好死。
穆云平知道皇族不会坐视韦家一家独大,长安之变势在必行,他也暗暗准备起来。他将大军调到楚州,打算等太平公主、相王和韦后斗得两败俱伤时,再拥立谯王起兵,以彻查中宗死因、为父报仇的名义长驱直入。
皇位传给弟弟名不正言不顺,但谯王是中宗的儿子,父死子继天经地义,谯王占了礼法,而剑南军占了地利,等他们攻入长安,中宗到底是怎么死的,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穆云平等着韦后和太平公主斗起来,但他突然接到谯王传信,让他将楚州大军调到金州,阻击汉阴的陇右兵。
穆云平觉得谯王简直疯了,他并不将所谓的平南侯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打仗,她肯定会走近路,去商州求助她熟悉的雍王,两人会兵后,再顺着均水到均州。
没上过战场、全是老弱病残的商州府兵,和区区几百羽林军,哪是他楚州雄兵的对手?穆云平没把谯王的信当回事,依然命楚州励兵秣马,准备战斗。但过了没几天,谯王又送来急信,说他请雍王来做客,雍王当真只带了三五侍卫来了。雍王敢孤身来均州,说明他不知道任遥的行动,看来任遥联合陇右节度使是真的!
穆云平不把府兵和羽林军当回事,但来的若是陇右节度使,那情况就不一样了。穆云平不敢大意,连忙命令楚州两万人急行军到金州。
他军令发出去没两天,均州那边的信件突然断了。穆云平最开始没放在心上,但渐渐的,不祥的征兆越来越多,金州斥候出城打探,并未发现汉水对面有调兵的迹象,最后还是楚州的守城士兵听到商队抱怨,说均州城门关了好几天,他们的年货迟迟不到,士兵赶紧上报,穆云平这才知道,谯王意图谋反被抓,均州所有官员已被一网打尽,连他留在均州的探子也无一幸免,全都那么凑巧地被官兵抓了。
穆云平赶紧命令两万大军回援楚州,但是,军队在路上,他走前还特意吩咐带兵之人掩藏行踪,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等斥候找到走到半路的大部队,费尽全身解数让领兵将军相信原路返回确实是穆云平的军令,再让两万人调头返回楚州,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而那时,任遥已经带着谯王赶往长安,楚州即便想支援均州也晚了。穆云平也曾派人去刺杀任遥,营救谯王,就算救不出来,杀掉谯王也好过他被朝廷俘虏。但是任遥队伍就像蒸发了一样,穆云平的刺客每每找到行军痕迹,气势汹汹地扑上去,却发现根本没人。他派去的刺客屡屡扑空,在山林里被吊了一个月,穆云平才终于明白,有高人在掩护任遥,故意制造假痕迹,为任遥清扫后方的追兵。
任遥仅带五百人就能将谯王活着押送到长安,背后那个人居功至伟。穆云平派出去的杀手慢慢都失去了联络,他就知道,这回碰到了对手。
如果现在穆云平还猜不到是谁主导了这一切,那他就白当这么多年节度使了。不费一兵一卒调走了楚州大军,以雷霆之势攻占均州、活捉谯王,还能不走漏一点消息,这样的厉害人物,除了亲手策划神龙政变的首席功臣——雍王殿下,不做其他人想。
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如此手段,确实有则天女皇年轻时的风采,他们这一家,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在那之后,穆云平和李华章就陷入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穆云平知道谯王中计肯定是李华章搞得鬼,要不是李华章亲自去均州,谯王不会相信任遥要从汉阴发兵,后面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李华章多半也知道是穆云平背后支持谯王,但穆云平十分谨慎,重要的事情都是派亲信去面谈,其他信件没留下任何话柄,雍王抓不到明确的证据,只能装不知道,保持表面的和平。
双方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都按兵不动,实则密切寻找对方的破绽。但穆云平是臣,李华章是皇族,皇家内部无论怎么斗,对外时肯定不会向着臣子,继续拖下去对穆云平十分不利。
穆云平必须找机会先发制人。
属下还在等待穆云平吩咐,穆云平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狠心道:“长安皇位更替,那些公主王爷忙着内斗,根本没时间管外州,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们正好借勤王的名义起兵,发檄文说相王为了皇位陷害谯王,现在又要害死温王,召天下英雄讨伐之。”
属下担忧:“可是谯王和温王都在长安手中,万一他们杀了这两人,我们还以什么名义起兵?”
穆云平不以为然:“等打到长安,谯王和温王谁死谁活根本无关紧要,他们俩都死了更好,我们随便找个姓李的小孩子,立为皇帝就行了。到那时我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的是享不完的富贵。”
属下一听恍然大悟:“节度使英明。”
穆云平也十分自得,长安多年陷入内斗,政策朝令夕改,羽林军动辄兵变,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哪能和经验丰富的剑南军对抗?那些公主王爷在长安过惯了太平日子,已经忘记,在真正的兵力面前,在厉害的权谋都是纸,一戳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