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不起来,可她猜出来了。造化弄人,就算失去这段记忆,她还是不自觉走向了这个人。
竹林的尽头,薄雾飘渺,快马疾奔折返回京。叶琳几次回首,像透过雾气寻找那早已扬长而去的身影。
她长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得面对我自己的路。
她急匆匆赶向京畿,揣测自己未知的前程,身影像是风雨飘摇中那抹最弱小的竹叶。
……
回城的路上,已经是夕阳薄暮。马蹄无精打采踏过遍地水渍,一行人亦是心力交瘁。
临到京畿门下,阮玄情看了看那牢不可破的城门,他忍不住回望远处的原野。夕阳之下,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进城後,那样美的光彩便消失了。
京畿是灰暗的,劳苦的百姓用他们悲惨的人生编织出了黯淡的光景。
谁为王,谁主天下,又有什麽区别呢?
忽而乌珠臣子纵马而过,乞丐纷纷让步,却有一老者来不及躲闪,撞死在了马蹄下。
那乌珠人看了一眼,不懈的撇了撇嘴,道:“贱东西。”
逐日之後,原追随谷宥的乌珠遗民翻身做了人上人,他们本就都是精锐,如今仗着身份更是恃才傲物,俨然把自己当作贵族。
实际上真的是贵族,吃穿用度比君侯还要奢靡。
阮玄情道:“这是街市,亦是京畿的主干道,百姓都分散在此。代王应颁布政令,禁止城内纵马。”
宋衿淡淡道:“你以为代王有心思管这些?更何况如今征丁,这些乞丐竟还不拉去。”
“病弱如此,怎能充丁!”
銮爱天宫修建要比寻常的宫宇更劳民伤财,闻霄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却一直隐忍不发。
有一日她骑鹿经过营造之所,却见一座硕大的神像已然有了雏形。她原以为是在为阿缘塑像,满腔怒火就要为阿缘射去,可她冷静下来一瞧……这神像分明是作乌珠装扮。
尤其是那头卷曲水藻般的长发,分明就是谷宥自己。
推翻了神明後,她竟想自封为神!
一路颠簸,阮玄情那素来工整的发已然有些凌乱,掩在发丝下的惊人美貌阴晴不定。
他突然道:“宋大人读书为何,为官又为何?”
宋衿没有作答。
阮玄情朗声道:“我年少志学,虽有先祖荫蔽,却无过人才能。得兰大人赏识,入闻侯青眼,已是此生万幸。我在玉津,辞官之时反复叩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有了结论,不知宋大人可有结论?”
宋衿仍是不语。
“玄情以为,是以博爱之心来看世间万物。上位者制定规则,强者吸食弱者,可身处下位不是错,弱不是错,许多人穷尽一生苦苦挣扎,都不如从一个好的母亲肚中下生来得容易。为官,便是要把自己放在百姓苍生之後,玄情以为,这才是读书为官的意义。”
宋衿终于开口,“阮大人想说什麽?”
阮玄情目若寒星,朗声道:“玄情为玺,是立国之本。诸侯混战一触即发,天下需要一个明主,更需要一个太平。玉玺择明主,玄情不能为自己茍且,弃苍生于水火!”
他一直是个斯文人,说话风雅,并不会吵闹旁人,偏偏此时掷地有声,震得周遭士兵心口战栗。
这些话,像是在拍打他们的良心。
闻霄看着他的侧脸,忽而想起祈明堂前那个英勇赴死自证清白的愣子。
阮玄情环顾四周,已经陆陆续续被他吸引来了许多路人,有锦衣华服的乌珠权贵,更多的确是衣衫褴褛的贫苦之人。他们在战乱中失了家园,如今望向阮玄情的目光里,麻木中夹杂着一些渴望。
而阮玄情的一生,兢兢业业,从未被任何人期望过,唯有兰大人。
他为兰大人,亦是为他自己。
恐惧在他肺腑中弥漫,阮玄情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克服了自己的懦弱,对在场所有人大声说:“我乃阮相遗孤,受谷氏要挟,传位于他。上苍明鉴,谷氏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暴虐奢淫,任人唯亲,实非苍生明主!玄情一生清白,不肯屈于贼手。在场诸君明鉴,玉碎,节全!”
话罢,他亮出藏在怀里的匕首,二话没说,刺向自己的心口。
他坠下马时,鲜血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衣襟里藏着的包裹。
兰草染血,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