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花灯节的夜晚,楚衔越再次见到了他的母亲扶音,距离上次见到母亲有多久了,楚衔越记不清了,只知道四季过一轮又迎来了下一轮。
那日夜晚,楚衔越久违地被楚羽牵住小小的手,楚衔越也不记得上次被楚羽牵着手是什麽时候了。总是更更长久。
父子俩站在禁室外,迎接着禁室里出来的扶音,楚衔越的母亲。
这一刻,长大後的他,和从前的他,一同看着,母亲终于走出了这扇门,那一刻,她走出禁室,就像是蝴蝶拨开蚕蛹。
长大後的楚衔越透过记忆卷轴,仍然是可以第一眼就察觉到他的母亲的垂下的发丝的异常,黑发之下,有着姜泊渔给谢温施下的一模一样的障眼法咒,能够将白发变做青丝。
这一刻楚衔越站在记忆卷轴之中,看见了他幼年时没有看懂的东西,那黑发之下,是羽族人标志的白发。
他忽然在想,他的父亲,名门正派,仙门之首,竟然娶的是一个注定为所有人都不容的羽族人。
而同时,很多楚衔越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似乎都说得通了,那些真相开始慢慢浮出水面。比如,父亲为什麽一直幽禁母亲?比如他小时候为什麽一直没有见过母亲的亲人朋友?母亲就像是一个被独自抛弃在这世界的人一样。再比如,这次父亲和母亲这次为何突然又要下山?再比如,後来他们为什麽会双双去死。这些问题的答案无一不只是因为楚衔越的母亲是一个羽族人。而已。
也因此,从前的他再怎麽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个答案。
倘若那日,姜泊渔没有因为一己私欲欺骗谢清词,没有将羽族人带入那个充满危险的断头林,倘若,楚羽前去营救他们,倘若自那之後,楚羽没有再次回到那片尸横遍野的林子,他就不会遇见还残留着一口气的扶音,也不会女子带入宗门,更不会与这个女子相爱成婚,生子。在最後的最後,他们也不会一起死在那片无尽之海。
一切都像是天意弄人。
思绪回转,楚羽牵着幼年楚衔越的手,看着扶音从那个终年紧闭着的地方走出来。扶音长相温婉大气,见到年幼楚衔越的第一眼,眸子亮了亮,随後漫上丝丝温和,只是她走路却有些轻飘飘的,每一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面色也是掩饰不住的苍白。仿佛某种方才得知噩耗的人。
年幼楚衔越那时候并没有从母亲眼里察觉出这种情绪,也不知道他即将会在不久後的将来失去一切。所以,当母亲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好话说尽,极尽温柔的时候,他还在恃宠而骄。有时候小孩子就是这样,越被哄,就越娇。楚衔越想小时候自己也许就是这类孩子。
他在长大後理解了父亲母亲,却并没有没有去试着去理解小时候的自己。其实那才不是什麽恃宠而骄,倘若他的父母亲的确没有太多亏欠他,为何又要补偿他?那也许只是父母亲对自己内心的愧疚的一种弥补罢了。但,有谁去弥补那时候的楚衔越呢?没有人。
那日,花灯节晚上,幼年楚衔越没有去深究为什麽他的母亲突然间出了那扇门,他的父亲为何突然又要带他们下山游玩,他只是被这巨大的欣喜冲昏了头,全心全意都扑在了花灯节上,扑在了久违的不多的父爱母爱之中。
花灯节山下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剑宗之上却很少有过这种欢庆热闹的时候,当山下人们沉浸在歌舞声乐中,山上的修者却仍然在不停地挥舞手中的剑。楚衔越便是待在山上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随着父母亲第一次下山,见到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街岸两道,各色花灯依次排开,有各种形状的,各种颜色的,有的花灯挂在道路两旁,有的花灯整齐有序地悬在半空中,连着十里长街,绚烂无比。
令小时候的他第一次为此深深震撼,为这小城中的人间烟火而感动。楚衔越面上什麽也没表现出来,他没什麽表情。只有长大後的自己才知道那时候的他是多麽兴奋雀跃。
长大後的楚衔越惊觉原来自己也曾为了这麽这件平凡而普通的小事而感动过。
街道两边是来往的行人,各种摆摊的摊主,都是漂亮而精致的手工制品,楚衔越当然好奇,但在楚羽询问他想不想要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冷下脸来,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才看不上这种东西。其实那是一种局促的情绪而引发的无礼。对新的环境而局促,也对父母亲对他突如其来的好而感到局促。
楚羽地将手工编制的玩具放回摊子上,面上浮现一丝尴尬,他显然也不知道怎麽同自己儿子相处。最终,还是扶音买下那只青藤编成的蟋蟀,楚羽在他儿子身上看不穿的局促,扶音却一眼看穿。
无论幼年楚衔越如何别捏,她这个当母亲就是能一眼洞穿他的真正想法,扶音蹲在楚衔越面前,“阿越,这只蟋蟀会叫哦。”
闻言,小小的他愣了一下,仿佛所有扭捏都消散了,他好奇地盯着那个草编的蟋蟀,似乎想要看出什麽端倪。他也在想,这麽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西,怎麽可能会叫呢?
扶音灿然一笑,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施法,在幼年楚衔越没有注意的时候,一缕灵光注入这个栩栩如生的草编蟋蟀之中。
在他的亮晶晶的目光下,这只蟋蟀猝不及防地跳起来,牢牢地扒在楚衔越的脸上,害得他吓了一跳,立马叫了一声并手忙脚乱地用手驱赶。扶音笑起来,楚羽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楚羽蹲下,擡手帮楚衔越拿走那只“活蹦乱跳”的蟋蟀。
年幼的楚衔越事後反应过来才为自己的胆怯和失态感到羞愧,带着婴儿肥的脸红得像是一颗水蜜桃。不过,楚羽和扶音却不在意这点。
明亮如昼的街头,许多同他们一样的夫妻带着孩子游街,孩子骑做在父亲肩膀上,手上举着各式各样的漂亮花灯,笑容灿烂又明艳。
然而就是这时候,楚衔越擡眼,同一个流着鼻涕的小胖子眼对眼,这小胖子又盯着蟋蟀,很想知道为什麽楚衔越的草编蟋蟀是活的,还会叫,乖乖在待在楚衔越手上,像是他的宠物。
小胖子指着楚衔越的蟋蟀,哭闹着自己也要一个一模一样的,他父母围在旁边,无可奈何,说:“那人家是仙都下来的修仙者,有法术什麽东西都能变出来。”
小胖子不管不顾,干脆直接往地上一坐,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就是要,就是要,我不管!”
看得楚衔越眉心微微跳,不过更令他诧异的是,这个小胖子都这样了,他的父母依然无条件哄着他,依着他。
这时候,楚衔越擡眼,倏地对上楚羽的眼睛,他说:“坐我肩上吗?那样很高,什麽都看得见。”
幼年楚衔越这一次又不知所措了,良久,扶音直接将他抱起来,放在楚羽肩头,小小楚衔越在这时刻,脑袋都是懵的。後来他才知道,原来坐在父亲肩头真是能看得很远,也很坚实可靠。
他坐在楚羽肩头,目光所及是十里灯火,手上的蟋蟀不停地鸣叫,父亲默默牵起母亲的手。
如果,後来那些事情没有发生,那麽这该会是多麽幸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