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后,这座百年四合院散出一种陈腐的湿气,像一块浸透了历史脏水的巨硕裹尸布,严严实实罩在我的头顶。
黑瓦滴着残水,檐角兽沉默地凝视我这个不之客。
父母先后离世,我别无选择,只能拖着行李箱,碾过门前湿滑的青苔,投入这所谓“血脉至亲”的家族,也是我第一次“回家”。
开门的是姑母,她裹着一件暗紫色的绒面旗袍,笑容熨帖得过分,每一道弧度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梦梦,你可算回来了,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就等你了。”她接过我的箱子,手指冰凉,在我看来,她的热情浮在表面,底下似乎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跨过极高的木头门槛,院子深得吓人。
东西南北四面房屋门窗幽深,四方天井框住一方灰霾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姑母领我穿过门廊,脚步声在空寂的庭院里出轻微的回响,更反衬出一种死寂。
“正房是祖母住,东厢是你大伯一家,西厢原先你二伯住,现在空着,你堂哥偶尔回来。你就住南面这间,安静,好休息。”姑母简单给我介绍着。
她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暗,家具是沉重的老式样,积着一层薄灰,空气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谢谢姑母。”我低声说。
“一家人,客气什么。”她拍拍我的肩,笑容不变,“早点休息,明天早餐时见见家里人。”
她退出去,轻轻带上门,那吱呀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简单吃了一些姑母为我准备的餐食后,我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蜷缩着,老房子的各种声响被无限放大——梁柱偶尔的呻吟、鼠类在天花板夹层里奔跑的窸窣、窗外风吹过竹丛的沙沙声。
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富有规律的刮擦声,断断续续,来自庭院深处,搅得人心神不宁。
直到后半夜,我才勉强坠入不安的浅眠。
没睡沉,就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惊醒。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我床前,气息急促。
借着窗纸透进的惨淡月光,我认出是白天吃饭时见过一面的小堂妹,叫甜甜。
她约莫十岁,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嘘——”她冰凉的食指竖在毫无血色的唇上,眼睛因恐惧而睁得极大,“别出声……”她声音抖得厉害,气音微弱几乎听不见,“奶奶……奶奶又在剥人皮了。”
我心脏猛地一缩,她说什么?
那若有若无的刮擦声似乎清晰了一点,黏腻又富有韧性,伴随着极轻微的、压抑的哼唱,从正房方向飘来。
甜甜说完,不等我反应,像只受惊的猫,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消失在黑暗里。
我僵在床上,一夜无眠,直到天光泛白,那诡异的声音才彻底消失。
早餐摆在正堂旁的饭厅,一张硕大的圆桌,围坐着一大家子人。
祖母坐在上,穿着藏青色盘扣上衣,头梳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白粥。
她看上去就是最寻常不过的严厉老人,昨夜甜甜那恐怖的“剥皮”低语仿佛只是我惊惧下的幻觉。
姑母忙着布菜,笑着问我:“昨晚睡得好吗?换了新地方怕你认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脸上。
大伯父是个沉默魁梧的男人,只是抬眼瞥了我一下,大伯母则扯出一个夸张的笑。
几个年纪不一的堂亲低头吃着饭,默不作声。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肌肉僵硬:“还……还好。”
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坐在角落的甜甜——她正低着头,拿着筷子,极其专注地切割着盘子里的一片酱肉。
此时她的眼神空洞麻木,与昨夜那极致恐惧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察觉到我的注视,缓缓抬起头,嘴角极其微小地往上挑了一下,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孩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我匆忙低下头,拨弄着碗里的食物,食不知味。
这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这陌生的庭院让我始终感觉不舒服。
这院子太大,也太静,那些雕花窗棂、繁复的影壁,似乎都在无声地倾吐着秘密。
我试着想和偶尔遇见的堂姐搭话,询问关于这座老宅、关于家族成员的事,她总是匆匆两句搪塞过去,眼神闪烁避让。
回廊曲折,我几次莫名走到那紧闭的正房门前,那扇门仿佛一道禁忌的界限,里面沉睡着无法言说的东西。
还有西厢房,姑母说空着,可我分明瞥见一扇窗户后面,帘子动了一下。
第三天傍晚,晚餐气氛格外凝滞,似乎少了谁?对了,那个据说在外忙生意的堂哥,一直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