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士沉默了，似乎觉得他的话特别荒谬。
邓槐灵不死心地询问：“这是正常现象吗？其他进入幻海系统的仿生人也——”
“这不是正常现象，”陈维说了句拗口的话，“非常、非常不正常，连一般的仿生人也能幻想出最基本的概念，比如宠物、车辆、道路之类的，你确定Rosie的幻海系统中只有你吗？”
邓槐灵回忆起偶然在Rosie的海域中看到的情形，那是异常凄暗的景色，仿佛全世界都被绵密的风雪封锁，辨不清方向。厚厚雪片从天空落下，到处点着火把，照亮了一片惨白的大地。
在雪原的中心屹立着一座雕像，眉眼轮廓极其熟悉，覆上了白雪。邓槐灵遥遥望去，认出了他自己，在雕像周围、雪地上、绒幕般的天空中，还存在着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形，是不同时期邓槐灵的幻影，自由搏击场他浅浅地拥抱Rosie，雨夜他提着刀刃走在废墟间，人潮汹涌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把Rosie挡在身后。
Rosie刻录着一个又一个他，将每一秒记忆都铭记于心，似乎拼命想汲取什么、抓住什么，却抓得两手空空，像手心融化的一滴雪水；想要更加靠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类，却不得其法。
仿生人只懂得复制，不会创造。Rosie不明白心底缺失了一样东西，他仅仅感到空洞茫然，因此用很多个邓槐灵填满了自己的幻海系统。
邓槐灵正思考着如何解释这个问题，陈维打断了他的遐思：“罢了，Rosie的情况以后再谈。时间没剩多少，关于月野胜的任务我得说明一下，市长越来越不信任我，公司高层对研发中心增强了监视，我没法在这个任务上对你们提供援助。”
“我和Rosie两个人就够了。”邓槐灵淡然道，“倒是你露出了什么马脚，还引起罗伯特的注意？”
“不太清楚，总之近期我不得不减少与你的联系，邓先生。”陈维含糊潦草地说，“我做了个紧急弹出程序，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供你在幻海系统使用，这样便不会出现和上次一样打不开‘甬道’的情况。除此之外，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谢了，不过我认为你还是别担心我们，顾好自己的小命比较要紧。”邓槐灵说。他知道陈维是聪明人，能领会他的好意提醒，因此只是简短点了一句。
——他们此前在玛丽·埃利斯的记忆之海里见识过，市长是个铁腕专断的人，尤其不能容忍背叛。一旦陈博士私自与他们联系、泄露公司机密的事被知晓，下场难以想象。
“为我的性命着想，就不多说了。”陈博士笑了一下，话音里没有多少恐惧，仍然自如地开着玩笑，“祝你们在任务中好运。”
*
邓槐灵和Rosie花了一点时间商讨战术。按照陈博士的意思，警方的定位系统已失去了对月野胜的掌控，唯一的机会是在幻海系统打开的瞬间，侵入对方的海域，再发回定位。
其中涉及黑客的部分，邓槐灵自然而然想到了HOPE酒吧的罗拉，于是拨通她的电话。时间很不巧，他去电的时候罗拉刚熬了一整夜，正睡得昏天黑地，抓起电话就数落他一通，然后问：“什么事？”
邓槐灵说明来意，罗拉语气不善地说：“所以我还得随时待命，等你们那个任务目标上线喽？”
“你最近很忙么？”
“忙着睡觉！”罗拉一头扎进了枕头，眼皮阖上立刻就要睡着，一条转账提示闯进了界面，如同炎炎夏日泼在脸上的冰水，让她精神振奋，顿时变得极好说话，“其实除了睡觉也没什么好忙了，不就是帮你们侵入幻海系统，小菜一碟。”
料理完罗拉那边，接着该是他们两人的战术分配。必须有一个人侵入月野胜的海域，在虚拟中牵制，而另一人则在现实配合，根据前者发回的定位，迅速出发去追杀月野胜。
双线作战，需要和Rosie分开似乎是笃定的事，但邓槐灵并不想这么做。他提出另一种战术设想：“我们可以一道进入目标的幻海系统，这样胜算更大，等到取得定位之后，再动身去追也不迟。”
“邓先生，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Rosie望进他的眼睛，好像在疑惑邓槐灵身为经验丰富的猎人，为什么提供了次优选，“在你控制住任务目标的那刻，对方一定会察觉有人追杀，解除幻海系统逃走。这样我们获得的坐标就没有用了，依旧抓不到月野胜。”
“我——”邓槐灵迟疑了，他当然清楚Rosie说的那些道理，“但我觉得你没法独自作战。”
没有管理员的命令，战斗仿生人的自主权非常稀少，有时甚至到了不能保护自己的程度。他不可能放任Rosie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无论是侵入幻海系统，还是去追捕月野胜，都蕴含着无尽风险，邓槐灵宁愿自己将这两项任务一手包揽。
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足够强，然而Rosie依附于管理员的命令存在，应该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
“我可以。”Rosie辩解道，“为了能帮上邓先生的忙，我一直在程序中模拟你的作战风格，你会在什么时候下什么指令，我都烂熟于心，即便脱离指挥，也有一定的自主能力。”
“不行。”邓槐灵想也没想就驳回了，“我不认为你的自主能力足够应付这个任务。”
“邓先生，你这是在错失良机。”Rosie不满地说。
“那你呢？你是在争强好胜？”邓槐灵淡淡说，脸上浮现不悦的神色。如果是平时，Rosie会害怕惹管理员生气，放弃争辩；但这件事明明就有更优的解法，他不想退让。
“我没有！”Rosie猛地抬起头来，显得无比委屈，那双眼睛让邓槐灵联想到受伤的小动物，“我不是想证明谁更强，那些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想帮你的忙。”
“留在我身边，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邓槐灵瞥了他一眼，不容置疑道。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两人相互对视，好像千言万语没说出口，可只要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争吵便在所难免，因而都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邓槐灵不想对Rosie发火，他知道自己的个性有时强势得令人发指，气头上容易刺伤他人，因此一语不发地连上外接设备，返回幻海系统中。但他没有丝毫使用“创世”功能的兴致，躺在初始界面流动的海波间，任由浪花打湿他的黑发。
脑海里不断盘桓着和仿生人的对话，在两种战术间，他选择了不利于完成任务、却能保证Rosie安全的那种，这在一个月前的邓槐灵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他已被感情磋磨得面目全非，变得不太像原本的模样，也许以后还会更加软弱、更加彷徨，只是为了能把那个人牢牢握在手心。
这并不是他期待的结果。邓槐灵让海浪抚过心里的一团乱麻，眉宇间略带困惑，眼底倒映着淡蓝的苍穹。
说到底，Rosie是个战斗仿生人——不是陪伴也不是性爱型，他不该因为私欲而剥夺对方存在的职责。再怎样喜欢，再怎样想要把Rosie圈养在身边，终究是冲动的做法，他厌恶这样因为爱就抛弃理性的自己。
他想着，隐约觉得有些明白，直接切出幻海系统，摘下了设备。房间里静谧得落针可闻，Rosie坐在旋椅上，没有连接幻海系统，只是垂下头坐着。
发丝滑下，掩住了仿生人的神情，邓槐灵不能从表情观察出Rosie此刻在想些什么。倨傲的赏金猎人从未在争吵后向人服过软，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该怎么起头，默默地整理着电子日程板上的内容，漫无目的将种种事项打乱，重新归档。
其实他连真正打乱日程表这件事都做不到，因为Rosie在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明了事项分类，拥有相同标签的日程就算分散了，也会自动聚在一起，按时间排序。标签们如同彩色鱼群溜过他的指尖，邓槐灵放弃了，停住手中的动作。
忽然他背后一僵，Rosie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颈上。邓槐灵怔在那里，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暖意贴着他的脊背，Rosie抱得很小心，只是轻轻地环住了他。
仿生人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喜欢拥抱。尽管邓槐灵主动拥抱过对方很多次，但Rosie同样揣摩错了太多次他的心意，怕再一次引起他的厌烦。
“邓先生……我知道你讨厌我，也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Rosie低落道，声音极近地传来，仿佛羽毛反复撩动着他的鼓膜，“对你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一件东西，可对我而言你很重要……非常重要，我想把一切都送给你，却什么都不会，唯一擅长的就是为你战斗。”
邓槐灵愣了愣，不明白Rosie怎么会这样认为。何止是不讨厌——他需要费尽气力才能克制对身后这个人的欲望。他想亲吻那双带着哀伤的眼睛，想不断摩挲对方说着道歉字句的唇角，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生涩地道：“我不讨厌你。”
“那么让我为你做些事情吧。”Rosie听见他的否认后，稍微鼓起了勇气，温柔地说，“我会替你杀掉那个人的，邓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