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槐灵沉默了一会儿。罗拉作为情报贩子的本能开始发挥作用了，她会对一切可疑的细节刨根问底，直到每条脉络如水晶般澄澈透明，要想收集到真实详尽的情报，这是基本素养。
罗拉说得没错，自那场战争后，洛希的身份细节便被政府抹除了，在官方资料中仅剩一个名字，以及语焉不详的一行小字，“二区恐怖组织‘术’前任头目”，连性别都没有说明。
即便在血色圣诞之前，他的身份也是最高机密。只有十一席会议的成员熟悉洛希的真容，有传言说他经常穿着常服去二区居民聚集处乱逛，不公开自己的脸是为了防止刺杀；另一种传言则比较八卦，说是这位领袖长得有碍观瞻，一旦与风度翩翩的市长对比，无疑会使二区蒙羞。
总之，政府对消息的封锁让调查变得更为困难。邓槐灵十年前并未亲眼见到洛希的脸，却突然提出要翻看照片，不由得罗拉不起疑。
“其实以我们的交情，没有什么是不能告诉你的。”邓槐灵首先打了张感情牌，瞥见罗拉挑起一边纤眉，似乎在等着他的“但是”，便坦然地接着道，“但是，他的事不行。”
“不愿意跟我分享线索？”罗拉有点不悦，“关于洛希的信息一定很有市场，好歹我帮你追踪了这么多年，事情还没有解决，也该透露一些。”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把线索拿去卖钱的吧？”邓槐灵好笑地看着她。
“当然——”罗拉咬着烟吸了一口，雾气漫过眼角的细褶与雀斑，“视情况而定。”
邓槐灵微微摇头：“抱歉，那就真的无可奉告了。”
隔着烟雾，罗拉探究地注视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他在你心中的地位就那么重要？”
“他救过我的命。”邓槐灵说。
“我也救过你的命，要不要感激一下我？”罗拉这么说着，语气却稍稍放松了，透着几分揶揄，“当年可是在没抵押的情况下借了你一大笔钱。”
“所以有别人向我打听关于你的线索的话，我也不会泄露半点的。”邓槐灵假装郑重其事道，唇边却带着一丝笑意，“罗拉，把平板给我，我自己来翻页吧。”
罗拉感受到对方的坚决，邓槐灵不想给线索，即使强行撬出来也只会破坏两人关系。她心里打算让步，却扬了扬手中的平板，调侃道：
“不给，除非叫句姐姐来听听。”
“……”邓槐灵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写着“你在异想天开什么”。罗拉大笑，将平板抛给了他，说：“既然有求于人，不要这样害羞嘛，对我就算了，我不在乎，但偶尔也要向别人说说好话。”
“我的刀会替我说话。”邓槐灵不以为意道，划到下一张照片，“说起来，为什么你不让仿生人帮忙完成翻页的工作？每个成年的赏金猎人都配备了搭档仿生人不是么。”
“我没有仿生人。”罗拉的目光忽然变得冷峻，“事实上，很多猎人都没有，我们在收到CyberRose寄来的仿生人后便会秘密处理掉，只有傻瓜才会把那种东西称为搭档。”
傻瓜邓槐灵愣了下，想起HOPE酒吧内确实没有任何一个仿生招待，雇佣的全是人类，罗拉似乎对仿生人持避而远之的态度。
“处理掉？”他重复了一遍。
罗拉解释道：“我做情报生意，怎么可以留公司的眼线？某些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猎人也害怕被抓住把柄，会故意在任务里让仿生人折断四肢、毁掉记忆中枢，这样就永远无法修复了。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她熄掉烟头望向邓槐灵，“我知道你喜欢Rosie，不会认同我的看法，也就是随口一提。不过我也很惊讶你至今没有被警方逮捕，毕竟Rosie无时无刻不在向公司传递讯息。”
“你希望我被捕吗？”邓槐灵开个玩笑搪塞过去，他和Rosie的所作所为——受陈博士委托调查脑扉之锁、包庇和帮助神明居的罪犯，之所以没有被发现，是因为陈维替换了人工智能Rose生成的监测报告。
如果不是陈博士帮忙，他们现在应该已身处监狱了。邓槐灵回想着，自从他发现了幻海系统隐藏的秘密，陈维便有一段时间没联系过他了，说是要专心描绘失落之城的三维地图。但杳无音讯的时长未免也太久了些，他担心对方出事，却又不能直接发消息询问。
“你可不能被逮捕，否则我将失去一位重要的客户。”罗拉说，“万事小心，这是我每次都会提醒你的话。”
邓槐灵凝滞片刻，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他继续执行着翻页操作，两人盯着变幻的全息屏幕，浏览完了剩余的几百张照片。
——里面没有Rosie。邓槐灵并不意外，假如Rosie真的在两千多张照片之内，罗拉不会察觉不到的，因为那支闻名全城的宣传片，大多数居民都认识了这张脸，罗拉手下负责筛选照片的人绝不会漏过。
他是抱着侥幸心理来的，没能找到Rosie就是洛希的证据，倒也不失望。但是他至少知道了一点，洛希本人狡猾而细致，要是那人真想做成一件事，便会做得滴水不漏，两千多张烟雾弹般的照片就是证明。
这些照片里，有洛希十多年前参加二区某个仪式的模糊侧拍，有从军校学籍档案中提取出来的证件照，还有记者费尽辛苦找到洛希长大的福利院，请工作人员口述的素描画像。
照片中的人全然不同，看上去就像在公民信息库中随手挑选的，有老有少，甚至还有许多女性，这也是罗拉评价一部分照片“不靠谱”的原因。
照片看到最后，烟草也提不起罗拉的精神，她东倒西歪打个极大的哈欠，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怎么样槐灵，有没有收获？”
邓槐灵仍然全神贯注，反复拉看着几张照片。两千张照片不代表里面有两千个人，其中一些是同一个人、不同版本，罗拉已经使用人脸识别给他们分了类，邓槐灵凝视着出现次数最为频繁的那个人，蹙起了眉。
那人有一头漂染过的、亮银卷曲的半长发，眉毛凌厉地弯折，其下是深邃的眼睛，颧骨高而两颊瘦削，显得凛然凶悍。
这是所有照片中传播度最广的一个版本，很久以前罗拉就给邓槐灵看过，并非中国人——当然从来没有证据能说明洛希是中国人，“洛希”只是个中文译名，在官方文件里，他的代号叫作“Rossi”。
许多人见到这张照片就会觉得可信，那个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理当是这类长相；而且在各种场合的非正常拍摄中，领袖的位置都坐着一个银发男人，侧面印证了此人就是洛希的猜测。
邓槐灵缩放着画面，总觉得照片中的人似曾相识。他一定见过对方脸上要置人于死地的表情，还有那双眼里甜蜜恶毒的微笑……但是，对方明明不在他认识的人之间。
罗拉看他认真的模样，也凑近扫了两眼，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这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邓槐灵尽力回忆，记忆却像石缝中的水随处溜走，让他有些气恼，“想不起来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洛希。”
*
傍晚五点半，被罗拉和邓槐灵议论了一下午的洛希锁好教室门，指尖勾着钥匙走在通往仓库的路上，心情颇好地哼了半首歌。
距离给神明居的孩子上第一堂课已过了两周，两周来他的生活简单规律，白天在教室上课，空闲时到各处转转，跟这里的居民扯闲，傍晚则等着任务结束的邓槐灵驱车前来，将他接回公寓——准确来讲不是他，而是被突然拽上来顶班的Rosie。
洛希不想学着仿生人的样子去陪伴邓槐灵，那人最近总会莫名其妙地注视他很久，直看到他心虚，觉得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当洛希询问为什么要看他时，对方就毫无羞耻心地附在他耳边说情话，并从背后揽着腰不让他走，使他瞬间遗忘了原本的问题。
被惊吓几次后洛希再也不敢面对邓槐灵，他简直怀疑自己在对方怀里发抖的时候，邓槐灵在发笑，可一转头那人还是深情款款的眼神，让洛希害怕对方下一刻就要吻上来。
他忍受不了折磨，宁可减少活动时间，也要切换成Rosie承担这一切。洛希第一次失去了应对一段关系的头绪，既非讨厌，也不是喜欢，而是拼命想逃跑，躲开邓槐灵的视线。
因此每到傍晚他的心情便会跌落至谷底，虽然有仿生人作为挡箭牌，在意识深处他却依然能看见邓槐灵、听见邓槐灵、感知到邓槐灵，然后被对方抱在怀里睡一晚上，无疑是种痛苦的延伸。
幸好，神明居即将举行的春祭拯救了他。这是神道教古老的祭祀庆典、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洛希提出要留在神明居过夜时，邓槐灵淡然同意了，根本没有过问春祭这个晦涩单词的意思，只说自己晚上要出任务，不能陪他观赏庆典，让他多加小心。
这就意味着——他有一夜时间可以摆脱被人抱着睡觉的命运，彻底离开邓槐灵。洛希未及多想，转了转手中的钥匙，翘起嘴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