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用什么方法进来的？”目送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厢里，邓槐灵和洛希都没有选择去追，一来距离太远，二来又只有一架电梯，他们注定要失去月野香奈的行踪。
虽然邓槐灵随身带着枪，但他不会因为一个女孩子偷了几盒药就开枪。
“她跟雪奈容貌相似，能瞒过风俗店的人。”洛希沉吟道，“可是开启电梯需要权限，谁会帮她录入身份信息呢？”
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心里便有了答案，神明居拥有最高权限的统共只有两个人，雪奈和白石。白石槿那个铁面无私的人自然不可能，那么只剩下牵挂姐姐的雪奈了。
邓槐灵显然与他有相同的猜想：“你清楚是谁。抽个空闲的时间找她聊聊，关心亲人是一回事，包庇偷窃公共物资的行为，又是另一回事。”
“我会的，顺便告诉西村，让他换一把锁。”洛希取下仓库的铜锁瞥了眼，这把锁像是从垃圾堆里回收利用的，锁眼周围布满弯弯曲曲的划痕，已经被铁丝撬开过数次，“盗窃当然不对，不过我有点担心，香奈也许是生病了，走投无路才会这么做。”
邓槐灵摇头：“不用担心，药品在贫民窟是硬通货，她只是偷药换钱。你知道塞西娜所有医院都设在繁华区吧？早年间繁华区盘查没有那么严格的时候，许多贫民的孩子都会悄悄潜入，埋伏在医院附近，见到拿药的人就冲上去，或偷或抢，这可比抢银行安全多了。”
“你似乎很熟悉这些流程……邓先生。”洛希忧虑地看了对方一眼，无法想象邓槐灵是怎样在那种地方单独成长起来的。或许他应该对这孩子再好一点，如果不是因为他，对方本可以在邓宣的陪伴下长大成人。
“我保证从没有做过那些事，”邓槐灵笑了笑，认真地注视着他，“毕竟我向某人承诺过，要做个善良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唔，那很好啊。”洛希心不在焉地答道，忘记了邓槐灵是他说教过的成百上千个青少年中的一个。
在二区任职期间，他也经常去人群聚居的地方，和那里的孩子聊天，只不过大部分孩子都惦记着他手中的糖果，极少有人听得进去，因此他虽然时常把那些话挂在口头，心里却知道不起作用，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
他想着要对邓槐灵好些，转身走进仓库，将盛着苹果的纸袋拿回来，放进对方怀里，温声道：“邓先生，这是给你的。”
“嗯？谢谢。”邓槐灵拆开纸袋看了看，又把开口折好了，意有所指地说，“算是奖励吗？”
洛希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用“奖励”这个词，但跟“礼物”听起来也差不多，于是胡乱点了点头，道：“是的。”
“那么这些可不够。”赏金猎人用毫不掩饰的眼神盯着他，随手将纸袋塞进了背后的吉他包，棕眸里铺满欲望。
洛希眼里流露出一丝茫然，他之前没觉得邓槐灵的饭量大到这种地步——五个苹果都不够吗？况且神明居还贮藏了一大批营养剂，要是营养剂不能填饱对方的话，只能回家热三明治了。
“你还想要多少？”洛希困惑地问。
“多少都不用，我要的是……”邓槐灵顿了顿，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刚才他以为那人接上了他的话，可现在看来对方并没有听懂，假如真的是洛希，应该能领会他的意思才对。
他没再说下去，一手牵住对方，一手重新给仓库落了锁，面色如常，“算了，没什么。我们走吧。”
洛希怔了怔，他不太理解邓槐灵的欲言又止，也无法从神色上解读出什么。大多数人的情绪写在脸上，而邓槐灵的情绪藏在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错过了关键信息，却又无可奈何。
“对了，邓先生，你说过今天晚上有任务的，怎么会躲在仓库里？”洛希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事关他的自由，本来他已准备好迎接一晚上单身汉生活，却没料到邓槐灵会突然冒头，看样子是要泡汤了。
“今晚的任务就是替白石从黑市采购军火入库，已经完成了。白石很多年没买过武器，论人脉我比他熟悉一些，他交给我这个委托的时候，顺道还提了春祭的事。”邓槐灵捏了下他的手指，“怎么，有人看起来不想见到我？”
“没、没有。”那种全身上下被人看透的感觉又出现了，洛希别开脸，极不自然地讨好道，“我一直盼望能早点见到邓先生的……”
邓槐灵走在对方身前，忍笑到肩膀微颤，声音几乎沙哑：“好，知道了。”为了防止进一步大笑出声，他更用力地抓紧了洛希的手，扯着对方快步向前，“不是要去看祭祀仪式么？走吧。”
洛希莫名其妙，被拽着踉踉跄跄走出几步，调整身形跟了上去。
他们行走在神社边缘，神社位于神明居高处，在这里稍一垂眸，就像从一座小型山丘往下俯瞰，浓墨般的黑暗中，一片又一片的炽金色海域夺人眼目，是数以千计的汽油灯在燃烧。些微火光在玻璃罩里跳蹿着，宛如被封锁起来、振翅欲飞的金鸟，明丽的光焰逼散了黑影。
神明居已不再是永夜，过去的两周，洛希见证了这里的居民是如何辛勤地制造着汽油灯，悬挂在各家门前，亲手缔造了属于他们的光明。
但这份灿烂的光明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邓槐灵，作为神明居背后的出资人，邓槐灵重新过上了牺牲睡眠的生活，于生死之间辗转换钱，却在将信用点划入风俗店账户时眼都不眨一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洛希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钱花到了什么地方，于是用食指勾了勾邓槐灵掌心，示意对方也向下看：“邓先生。”
邓槐灵放缓了脚步，先是询问似的望向他，见到洛希眼底倒映的金色光点，才转过头去。“让我看这个吗？刚才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确实比之前亮了不少。”
“这是一个开端，邓先生。光明不是最终的目标，只是一种手段。”洛希微笑道，踏前几步，直到站在神社的护栏边缘，再往下便是陡峭的石壁。他十指交叠放在栏杆上，眺望着底下的金海，语气中充满期冀，“一种恢复生命激情的手段，真正的生活，还在建设之中。”
邓槐灵倚着护栏，也侧过脸去，可是没有和洛希一样远眺神明居的灯火，而是凝眸看着面前这个人。灯光和月光交替落在洛希身上，发丝反射着金色和银色的光弧，像是本应竖立在金银广场的、颀长优美的塑像。
“听上去你打算长期建设这里了？”
“不会，长期留在神明居不现实，我还要回……回去陪你做任务。”洛希险些说漏，忙咬住了舌头，“维持一个区域的繁荣，需要两样东西，人和钱。钱的话，白石在想办法重新回到猎人圈子，他几年没接过悬赏了，不过有A+的名头在，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人，只要能建立起完整的医疗、教育甚至贸易体系，选拔和训练值得信赖的人选，神明居自然可以脱离我的手循环运转。关键在于机制，发明完善的机制，体系中的人便会自觉选拔、训练出下一代新人，剩下的就是教给雪奈，如何处理与这些人的关系了。”
一阵风过，低处的灯海微微倾斜，夜风卷动洛希肩头散落的长发，他的目光灼灼，仿似注视着并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很奇怪，他身边分明空空荡荡，只有邓槐灵一个人，却仍像凌驾于权力之巅，握着日月与星辰，千万人低头垂目，向他臣服。
这人一定是洛希吧？邓槐灵忽然暗笑自己之前的怀疑，假如对方不是二区的领袖，还有谁能够配得上那个位置？那种出众的气质，他在塞西娜的高层官员身上都不曾见过。
邓槐灵“嗯”了一声，慵懒地趴在栏杆上望着对方的侧影。洛希似乎沉浸在某种强烈的心绪中，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其实，我不是没有顾虑。一个月前，我从教室里翻出一封信，是神明居前任教师留下的，他也是个变革者，然而失败了，不得不拖着病躯死去。”
“在信中他询问后来的人，一点小小的努力，会起作用吗？一点微不足道的、对畸变的社会的抗争，是有意义的吗？我不能回答，神明居……太小了。连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都无法改变，即使改变了，也会被外界的科技用半根小指碾碎。里面的人们……外面的人们，都像蝼蚁一样活着。
“不过我认为，要说完全没有意义，也是不对的吧？我想让我珍视的民众拥有一刻欢笑，”洛希低声说着，句子在风中弥散，“只有几个人也好，我想在他们心中播下尊严的火种，而不是在无尽的苟延残喘中沦亡；我想让他们知道事情是可以改变的，在战争中杀一个人是抵抗，拼命地追逐有尊严的生活，同样是一种抵抗。”
“嗯。”
“有个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方法。他会杀戮，假如你不将脖子伸过去引颈就戮，他便说，‘你背叛了我啊’，然后开枪送你一颗子弹。”洛希轻轻地笑起来，却蹙着眉，一副哀愁的神色，“我不想变得和他一样，但要终止这一切的话，我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嗯。”邓槐灵又一次简短地应答。
洛希忽地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就把真心话全倒给了邓槐灵。对方看上去兴致缺缺，根本不关注底下的灯光，也不怎么答话，而是长久地盯着他：“邓先生，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吧？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我们还是先去——”
“谁说我不感兴趣？”邓槐灵扬起唇角，“如果我不关心神明居，为什么要替这里筹钱，难道我的钱是银行免费发放的吗？况且，不需要特意找我感兴趣的话题，在我面前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洛希感到耳根又在发热，别过眼睛辩解道：“那就不要一直看着我啊。”
邓槐灵凝视他的模样格外专注，简直不能说在“看”他，而是在用目光一寸寸吃掉他、消化他，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因为你刚才的样子……”邓槐灵抬手，指背沿着脸颊慢慢滑落下去，轻擦过他的眼角与碎发，“很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