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槐灵怔了一下，他没有听见熟悉的“邓先生”，那人冷冷地叫了他的全名。在高楼间肆虐的狂风中，洛希逆光站着，宛如十年前血色圣诞的场景重现，尽管如今的情况已完全不同，可是四面八方涌来的风让邓槐灵有种错觉，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软弱无力的孩子。
“别过来，”他想向洛希踏出一步，却被对方制止了，身边的空气被压缩至极限，薄而利的风刃抵上他的脖子。洛希弯了弯眼睛，带着一个浅到快要消失的笑容说，“手术已经做完了，即使跟着我去二区，也不可能再找到你的仿生人。是我亲手杀了Rosie。”
邓槐灵停在原地。他可以用黑戒解除风刃这道障碍，但毫无疑问，更加严重的隔阂正在两人之间蔓延，不是朝对方走几步就能够解决的。
他不明白洛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在乎你到底是谁，人类也好，仿生人也罢，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下定决心摆脱仿生人的身份，我不会再称呼Rosie这个名字，刚才那样叫你只是随口。”
“可我不在乎你怎么叫我，”洛希冷静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毕竟我又不喜欢你。你执意认为我和Rosie是同一个人，我只能遗憾地说，你错了，邓槐灵。倾心于你的始终是那个仿生人，他早就死在了手术途中，别把对他的感情投射到我身上。”
“你想说之前和我相处的都是Rosie？”邓槐灵扬了扬唇角，没将对方的谎话当回事，“这点判断力我还是有的，我太了解你了，什么时候是你，什么时候是Rosie，我一直分得很清楚。”
“所以，你也知道我们是两个人。”洛希似笑非笑地说，敏锐地察觉了邓槐灵言语的漏洞，“同时约会两个人的感觉爽吗？”
“不要借题发挥，洛希。你明知道我的想法。”邓槐灵头疼道。
“也许我也该告诉你我的想法。”洛希咬着牙说，“躯壳不受我控制的每一天，我都对跟你的亲密接触感到异常厌恶；偶尔掌握了意识的主导权，我也不得不逢迎讨好，骗取你的信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暂时稳住你，不至于在手术之前走漏风声。”
手指忍不住想往发尾上攀去，这回洛希自己发觉了，将指尖用力扣在手心，“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不喜欢你了么？就算分清了我和Rosie也无济于事，我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他的手心很凉，大约是术后供血不足的缘故，在高空的风里冰得麻木。洛希别开了眼睛，不敢同邓槐灵对视，害怕自己只要一霎便会心软。
良久的静默后，邓槐灵突然开口道：“你不想让我跟着去二区，就撒这样的谎？”
“我没必要说谎吧？”洛希定了定神，讽刺地反问，索性将最伤人的话语通通当作武器掷出，“还是说你太过自恋，以至于产生了幻觉？我并不喜欢男人，这是天生就决定的，要伪装成对你有感觉，可是费了很大的劲。”
“我以为你……”
“你以为自己了解我么？”洛希轻声笑了，“说到底，是那个简单易懂的仿生人带给你的误解。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出身于怎样的家庭，性取向是男是女吗？你能想象出我之前的恋人们是什么样子，我的罗曼史吗？你只是个乏味的赏金猎人……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让人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说完便觉得过分，维持着轻佻的神态，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邓槐灵的表情。对方很安静地看着他，像是认真在分析他说过的话，结合过往的经历评判真实性，无论那有多伤人。
“我们在玛丽·埃利斯的幻海系统里看到的那张照片，”邓槐灵低低地问，“罗伯特·迪兰，另一个女孩，还有最后被划掉的那个人是你。你和那个女孩，过去是一对么？”
洛希愣了片刻，他没料到邓槐灵心里早有这方面的猜想。这当然是个谬误，对方跟罗伯特一样误会了他和Rose的关系，可他立即一口咬定：“——是的，她是我上学时的女友。”
甚至还真切地补充了一句，“她因为意外去世了，但我还是忘不掉有关她的事，当初和罗伯特决裂，正是因为她。”
这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他的确常常想起Rose，罗伯特·迪兰与他最初的芥蒂，也和Rose息息相关。洛希坦荡地说了出来，心里想着这回应该不会被揭穿，而后看到了对方空茫的眼神。
他从没见邓槐灵有过这样的反应——先是久久地望着他，那双眸子里什么都没有，而后一点点染上了被刺伤的情绪，如同墨在水里洇开，一团一团充斥着邓槐灵的眼底。脸上的表情还是漫不经心，出于赏金猎人的习惯，邓槐灵仍旧保持着克制，可是强硬与难过的对比让他更显得失态。
邓槐灵慢慢地低下头，仿佛不记得所有的交流手段与技巧，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风灌进他的衣领，手上还留着昨夜在神明居战斗的血迹，身上的灼痕和擦伤隐隐作痛，他是为了洛希而战。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搏杀的意义，他以为自己踏上了多年流浪的归途，洛希是他在血与火中唯一相信的神明。
“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想你。”他哑声说，“没有你，我大概早就死在了某条污浊的排水沟里。我设想过无数种你不喜欢我的可能，即便是那样，我也可以接受，因为我认同你的信念，依然能够追随你、信仰你，用另一种方式站在你这边。”
邓槐灵困惑地盯着洛希，“但我试探过很多次你的心意，你都说你喜欢我。给他人希望，然后亲手抹杀很好玩吗，洛希？还是你喜欢用这种方式佐证自己的魅力，把我耍得团团转，你就开心了是么？”
——不是，不是这样的。洛希咬住了下唇，解释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想向邓槐灵澄清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最终却只苦笑着说：“不要将我想得那么高尚，我不是神，只是个庸俗的政客，当然会玩弄人心了。”
“我明白了，”邓槐灵笑了一下，棕眸直视着他，平静的语调难掩疯狂，“既然要玩弄人心，为什么不干脆骗我到底呢？我很乐意为你而死，也还有利用价值，何不把我养在身边，只需要你每天施舍一句爱我，我会替你咬死所有跟你作对的人。”
“你……”洛希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道，“我不需要。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抢着讨好我的人太多了，我并不需要那么多狗。”
他觉得自己的防线快要被邓槐灵击溃，恰巧这个时候楼外传来了鸣笛声，一辆悬浮车飞驰而来，浮在低处，杀手从副驾驶探出头来，冲他挥了挥手。
洛希伸手进衣兜，将一台崭新的通讯器丢给了邓槐灵，“我走了，留作纪念吧。”他从窗口后仰，坠落下去，“再见。”
风声刹那间淹没了耳畔，苍白的天光撞入眼帘。洛希仰面下落着，感到自己与邓槐灵之间的联系被忽然扯断，他惊慌地抬手想握住什么，穿过指际的却只有风，无穷无尽的空白。
就好像……从此他再也无法见到邓槐灵，他和对方的命运交错了一瞬间，又相互背道而驰。但是，这样总比有一天收到邓槐灵的死讯要好些吧？洛希无比落寞地想着。
而高楼之上，邓槐灵开启了通讯器，空荡荡的界面里，唯有语音信箱存储着一条信息，是那个小仿生人留给他最后的话。
他放开了紧握着的左手，一点光芒犹如金色的沙砾，在手心闪烁。花瓣掩着半开的花苞，层层叠叠精致得惊人，深蓝干涸的血液凝结其上，沾了些泥尘。
背后用哥特字体刻着他的名字，仿佛一个隐秘的誓言。
*
邓槐灵划开了那条信息，Rosie清澈温柔的声音传来：
“邓先生，我现在正站在手术室门口，为你录下这些话。过去的一天一夜里，我们已见证了太多的苦难，真的很抱歉，我还是没能陪着你挽救神明居。我本想永远守护你、永远抚慰你的怒火与哀伤，可是我的力量太有限了，眼中也时常只有你一个人。
“我想让你高兴，却总是惹你生气，我确实努力学习着爱你，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仅仅凭爱是做不到的，我妨碍了你前进的脚步，因此是时候离开了。
“邓先生，你一定会理解我吧？我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出于自私，即使你不再是我的管理员，我仍然在好好为你考虑——用仿生人的智慧。
“我始终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才搞砸了这一切。我知道除我以外，这具躯体里还有一个更加强大的存在，你们原本合作得很好，如果不是我接收了指令，神明居不会这么快就毁于一旦；我也知道他很喜欢你，如果他对你说了什么伤人的话，那也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我能感受到那种爱意，他每天会谩骂很多遍你的名字，只因为你让他非常难堪地动心了。
“他没察觉到我已经发现了他，在人类的观念里，仿生人是无知又死板的。可是程序也会自我学习，仿生人也有聪明的时候，不是吗？我能理解的，比你们想象得要多很多，我了解你和他的理想，也希望你们能够坚信彼此的爱意，矢志不渝地走下去。
“他拥有我所不具备的能力，所以他比我更加适合站在你身边——说到这里，邓先生，你大概又会向我强调，爱是占有，我不懂得占有你，就学不会爱。可我想说的是，我学会了。
“爱，可以不是占有，不是嫉妒，不是狭隘的计较。无论你是否相信，真正懂得如何去爱的不是人类，人类总能将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而仿生人最擅长的，是将复杂的问题变得简单。
音频内响起一阵扰动，从手术室传来杀手催促的声音。
“最后，我爱你。我存在过的这些日子，是你赋予了它们价值，在塞西娜每一道下雨的街檐，每一片载着落日的天台，每一个望着月亮相拥入眠的夜晚，都不要想起我。因为我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你在这些地方漫游，在那个人身上，你或许能找到熟悉的痕迹。
“——晚安，邓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