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洛希无言了一阵，“我以为你在耍我。”
“我有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帕里萨笑着说，面具后的失落神情被掩饰起来，“在宴会厅听出旋律隐藏的线索后，我就告诉了你，只是你没有及时领悟，还得用一支舞来交换。”
洛希叹了口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对乐理一窍不通。所以你在宴会上听到了什么？”
“两个字母，01101101和01100101，转译过来就是m和e。整场晚宴上，乐池里的小提琴手都在重复着这条信息，我想这就是塞西娜埋藏的线索之一。她的原意应该是让后来者捡到名片，顺著名片上的信息，摸清她和达肖恩约定的编码方式，再返回宴会厅解谜。但是……”
“但是你对乐器走调过于敏感，实在无法忍受充斥全场的走音，这种现象未免有点反常。”派珀倏然领悟过来，“于是你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塞西娜想借此传递信息，才设置了这样的情境。”
帕里萨点点头，确认了她的说法。
杀手摸着下巴思考：“m和e，是me这个单词吗？不不，好像太简单了，或许是某人姓名的缩写，或者某个专业术语的缩写？”
“也有可能是地名。”帕里萨补充道，“甚至是政府机构的名称、俚语的简写，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了，一切尚不明朗。”
“如果就是单词呢？失落之城里发生数据异常波动的有四个地点，我们在第一个地点找到了一个单词，”洛希沉吟了片刻，环视着所有人，“假设每个地点都有，四个以上的单词足够串成一句话了，也许这个句子，就是塞西娜真正想说的话。”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已经拥有了权力地位，随便作个演讲就能载入史册，有什么是不能直接表达的吗？”派珀疑惑地问。
“正因为她的言语会被历史铭记，才不得不更为小心。她并非毫无顾忌，总有些隐秘的心思只能偷偷记录在失落之城，就像有的花只在晚上开。”洛希说。
在座的裁决官们陷入短暂沉默，他们显然能理解洛希阐述的这种无奈，或多或少地，在公众人物的位置上他们都体会过。这就是洛希担任多年领袖却拒绝露面的原因，不似媒体猜测的那么复杂，他只不过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还想拥有最后一点普通的生活。
“我还有一个问题。”视频依然播放着，即将到达尽头，杀手望着全息屏幕上在人潮汹涌间悄然牵手的情侣说，“我没看出来这个达肖恩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不是说他不英俊、不善于体察人意，但必须得承认，他与塞西娜无论是阅历还是智识上的差距，都相去甚远。”
他质疑地皱起了眉，“难道几场约会、几句甜言蜜语就足以打动塞西娜，使她对他神魂颠倒，专门建造了失落之城来记录他们的情史？像塞西娜这样理智得要命的人，居然会为了他发疯。”
帕里萨快速浏览着手头的资料，随口道：“大概只是玩玩。我们都不知道失落之城是何时建造的，塞西娜在热恋期创建了这座城市来取悦对方，等感情淡褪就甩手不管，这也是一种可能。”
“不，我敢笃定，她真的爱上了达肖恩。”洛希忽然开口，惹得剩余几人的目光纷纷往他身上聚焦，“在她眼里那个人特殊到无可取代，值得用一座城市纪念，绝非玩玩而已。”
“为什么？”帕里萨放下了资料，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探询。
“只是一种感觉。我在花园里听到他们的谈话，便有了这种感觉，随着观看彩蛋变得越发强烈，就好像我能切身感受到塞西娜的所思所想……她太爱达肖恩了，因为所有人都把她当作黄金铸的神像看待，却只有他能给予她单纯的爱与保护，认为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洛希轻声说着，全息屏幕忽明忽灭的光映在他脸上，与他的语气一样飘渺，“达肖恩能看到她的理想，但并不因为她的理想而神化她，而是大胆僭越地揭开那层万众瞩目的面纱，对她的一切私人品质予以悦纳。”
“他明白她褪去光环、不再是智慧象征之后，同样是一个普通人，有许多做不到的事，因此愿意长久陪在她身边，配合她一起面对那些会造成窘迫的局面，这就是……塞西娜追逐了多年的爱。”
他的睫毛低掩，目光温柔地落在虚空中，没有注视桌边的任何一个人，却分明在看着谁。曾经也有人伸手揭下过他的面纱，看清了冰冷强大的领袖背后，其实藏着犹豫不决的普通人的影子；那人从不向他索取庇佑，而是执刀挡在身前捍卫他，在邓槐灵眼里，他需要被妥帖地保护起来。
会场上一片安静，派珀和杀手都略微诧异地望着洛希。他们的领袖从前很少发表此类观点，仿佛对人类的感情毫无兴趣，更确切地说，洛希混混沌沌地爱着每一个人，愿意为经营二区牺牲全部时间精力，关于具体的爱的感受，却是茫茫的空白。
帕里萨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面的领袖，他知道洛希想到了谁。注意到他的眼神，洛希一下子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干咳了两声：
“算了，塞西娜有没有真正爱上达肖恩，没那么重要。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不如及早规划下一个地点的行动，获得更多信息以后，自然能作出判断。”
“下个坐标的刷新时间在三天后，”派珀翻了翻通讯器，“地点是繁华区的一家酒吧。说来有趣，那家酒吧好像是HOPE的前身，八十年前它的名字还叫‘麦吉尔’……”
*
三天后，失落之城，麦吉尔酒吧。
洛希和帕里萨坐在二楼转角处，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与记忆中的HOPE相差不大，这也是二层结构的建筑，一楼是全开放大厅，二楼环绕着一圈包间，布局几乎没有改变。
装修的风格倒是相差很大，八十年后密不透风的包间，现在还是一扇扇单向玻璃，里面的人可以看见外面，而从外面看来这些玻璃都是亮黑的，散射着炫目的彩弧。另一项引人注目的区别是穹顶般的天花板，海蓝底色上用反光涂料绘着点点星辰，无论在酒吧的哪处抬头，都能看见广袤的星河。
洛希模糊记得罗拉的全名就是罗拉·麦吉尔，这里似乎是她的家族产业，大约是她嫌名字不好听，又重新改了一遍，顺手把酒吧翻修过，去掉浪漫的星空和玻璃，换成更迷乱的射灯、更符合实用性的墙壁，才有了今天的HOPE。
正是休息日，酒吧里熙熙攘攘，一楼的吵闹声震耳欲聋。洛希趴在栏杆上分辨来往的人群，感到连栏杆也在颤动。他的肩上背着修长的棒球棍收纳袋，压低了鸭舌帽，嘴里嚼着粉色泡泡糖，俨然一副小混混的模样。
袋子里存放的是狙击枪配件，只需十几秒，他就能在黑暗里装好这把枪。洛希对这次的行动地点十分满意，至少他不必再穿女装了；相较而言，他身边的帕里萨则痛苦得要命，对方试图在重金属的狂潮中听出一两个走音，后果就是耳膜受到了猛烈折磨。
“我觉得，”洛希吐了个泡泡，“塞西娜不会再用同样的方式安插线索，她是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会尽量避免做重复的事。”
帕里萨苦笑一下，抬手捂住离洛希远的那侧耳朵：“你说得对。我的确没在今天的旋律中听到什么信息，这里的主唱每时每刻都在跑调。”
“我们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塞……”洛希随意地说道，突然话音顿住了。瞥见门口进来的那人，他惊得差点把泡泡糖整块咽下去，低声说了句，“Fuck.”
“怎么了？”帕里萨也起身去看。
酒吧的门被推开了，一群打扮风格迥异的人挤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戴着墨镜，冷拽的脸上仿佛写着“我是来揍人的”，美中不足的是大敞的衣领后没有纹身，身后跟着的人则一个比一个像黑道，头发染成五颜六色，铁棍弹簧刀叮当作响，群魔乱舞似的涌入了一楼。
即便墨镜遮住了大半脸，洛希还是一眼认出了邓槐灵。他无力地扶着额头，又是警惕又是替邓槐灵羞耻：“这个疯子到底找了群什么人来……”
“是赏金猎人。”帕里萨接过话梢，“我听说主城区的猎人们早就觊觎了脑扉之锁，只是他们通常零星活动，无法构成威胁，邓槐灵应该是把他们聚集到一起了。”
说话间那个戴墨镜的人已经抬起头，遥遥朝这里望来，看到洛希与帕里萨并肩而立的身影没任何表示，自顾自地在吧台边坐下，点了杯茶。他带来的人顷刻间化整为零，融入了一楼的人海中，洛希注视着那个有些孤峭的身影，目光逐渐凝重起来。
他还没有忘记上次分别时对方说的话，那人看来要跟他动真格的了，不达目标誓不罢休。
洛希抓紧了装着狙击枪的袋子，他也是绝不善罢甘休的那类人。邓槐灵想要脑扉之锁，他便不会让对方轻易得到，以免之后受到胁迫，处处束手束脚。
他尚在思忖着，忽然听见身边的帕里萨说道：“我在想，不如将这次的指挥权还给你？不过仅限这一次，仅限麦吉尔酒吧。”
洛希怔了怔：“为什么？”他不相信面前有着狡黠绿眼睛的青年会这么好心。
“大概是因为你几天前说的那番话，”帕里萨靠着沙发，发丝顺额角垂落，“使我想起自己似乎没有把你当作真正的人看待。就算清楚哪里是你的软肋，我好像也不太了解你，你对我来说还是个谜，洛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究竟是因为你从前的权势、你的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特质？”
“我产生了一个很危险的念头……我想了解你的想法和为人。虽然无法控制你会让我变得内心不安，但那总比糊里糊涂喜欢上你要好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