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医生走后，全息投影仪自动亮了起来，白裙女孩闹鬼一般，幽幽地出现在半空。只不过她现身的方式有些特殊，几乎把整个房间当作了鱼缸，身体和地面平行，快速地到处穿梭，像一条迷路的箭鱼，在邓槐灵的卧室里游来游去，时而翻滚几下。
存储条插在笔记本电脑上，蓝莹莹地闪着光。邓槐灵翻了个身，疲惫地看着过分活泼的Rose，对方的身形正在投影范围内进进出出：“你不累吗？”
“不累，”Rose停止了游动，挂在天花板上倒悬地看向他，得意地笑了两声，“终于自由啦！你不明白，成天待在那种冷冰冰的地方有多么孤独寂寞无聊，从前还有博士和我说两句话，但是自从……就没有人留心我的存在了。”
她的长发水草般垂挂成一束，裙子却仍然反重力地附在腿上。看见邓槐灵虚弱不堪、仿佛下一秒便会合眼沉睡的样子，Rose连忙扑到他床边：“不要睡了，好不容易有个可以信任的人类，陪我说话呀。”
“陪聊每小时十万信用点，超过十小时给你打九折。”邓槐灵扯起被子遮住了脸。
“不想聊天就直说。”Rose撇了撇嘴，“要是在我还掌管着全城权限的那段日子，别说十万信用点，就算是十亿，也只是在你的存款账户后面加几个零而已。”
被窝里的赏金猎人依然一动不动，安详地装死。Rose略加思索，又说道，“虽然没有信用点，但我能告诉你很多关于Rosie的情报哦，你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知道他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吧？”
“他十八岁从军校毕业，然后留校成为了高级军官，负责实战技能的教授。这是一次破例提拔，他却不以为意，”邓槐灵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两年后，他离开学校，成立了‘术’。”
他察觉自己正在步入Rose的圈套，那女孩对他感兴趣的话题一清二楚，成功地勾起了他谈话的念头。不过恰好，他也有很多事情想问这位洛希的老友。
邓槐灵穿着睡衣，盘膝坐在了床上，看向对面的人工智能。Rose已经飘离了他的床边，翘着腿仰躺在沙发上，为自己模拟了阳光、海滩和五彩缤纷的鸡尾酒，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日光浴。她注意到他的态度变化，转回头来，睫毛俏皮地翘起：
“怎么样，现在想和我聊聊了吗？你应该也认识到了，除了洛希的官方和非官方资料，其实你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她很美丽，也很聪明。邓槐灵想道，最关键的是，她蕴含着某种无可替代的气质。在她死后，罗伯特搜罗了许多替身想要取代她的位置，包括他的贴身秘书凯瑟琳，可她们统统是金发蓝眼的空壳，没有一个比得上她。
类似的气质他只在玛丽·埃利斯的身上见过，却仍然有不及之处。连风华绝代的巨星也只能作为Rose的替代品，她在少女时期对罗伯特——甚至对洛希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一阵突如其来的妒忌燎遍了邓槐灵浑身的伤痕，他记起手术那天洛希站在落地窗前，向他承认过：
“是的，她是我上学时的女友……当初和罗伯特决裂，正是因为她……”
邓槐灵的眼神仿若深潭，一时间竟分不清那是洛希的谎言，还是发自肺腑的真话。“洛希之前喜欢过你么？”他鬼使神差地问道。
Rose叼着鸡尾酒的杯沿，愣了好一会儿。她懵懂地睁圆了眼睛：“是他告诉你说，他很久以前喜欢我吗？”
邓槐灵点头。
女孩忽地哈哈大笑，毫无形象地捂着肚子，在沙发上弓成了一大只虾米。
“Rosie这个蹩脚的骗子！”她笑得打滚，“居然真有能骗到人的时候！亏你还是个赏金猎人，难道看不出来他撒谎的技术非常拙劣吗？”
“他……和你没有关系？”
“当然有了，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Rose终于笑够了，收住表情，“他还帮鲍勃追过我呢。但我们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还是人类时，就不相信Rosie会喜欢上任何人，他就好像没有爱这项功能的仿生人，对谁都热忱温柔，却没有人能占据他心里的特殊地位。”
她凝视邓槐灵，认真地说，“所以看到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惊讶。那个满脑子二区、成天分析着局势的家伙，在一开始没有杀你，就代表爱上你了——是你教会了他爱人。”
邓槐灵静默无言，低眸打量着无名指上的黑戒，额发垂落。他克制住爱意与怒意，尽量用冷静的语气道：“即便如此，他还是对我说了好几次谎。他不想让我插手他的事，始终认为我是个累赘，这件事情，我会一直记在账上。”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谎吗？”Rose支着头说。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特别依赖直觉的人……哎呀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Rose蹙起了眉，犯难道，“我说的肯定没有你亲眼所见的真实，不如这样，我把他经历的那些往事导入幻海系统，你自己去看吧，也好增进你们之间的了解。”
邓槐灵犹豫了一瞬，摇头拒绝：“不用了。”
Rose诧异地“咦”了一声：“怎么不用？我看得出来，你很在意这个问题。”
“这涉及洛希的隐私。”邓槐灵淡淡说，“而且，我想听他亲口解释。”
“以Rosie的性格，会有自我澄清的那一天吗？他是任由脏水泼到身上的那种人，你一定听说过他淫乱无度的传闻吧。”Rose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却并非嘲讽，而是对面前猎人的欣赏。
“我会让他开口的。”邓槐灵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转移了话题，“比起窥探洛希的隐私，还是研究塞西娜的风流韵事更合理，我现在最想弄清楚的，是她和达肖恩感情中的疑点。”
“对了，说起这个。”Rose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我得给你看样东西，这可是塞西娜城历代市长才能接触到的机密，关于塞西娜·冯·里希特霍芬的真正死因，也就是你潜入数据存储中心要找的文件。”
邓槐灵放在枕边的通讯器亮了，他将它拾起来，屏幕上显示Rose刚刚给他发了一封邮件。他调取了其中的附件，一张张扫描照片接连弹了出来，充斥着晦涩的术语，大概是实验日志一类的记录。
“这是什么？”他留意到它们是按照时间排列的，日期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以前，再精确一些，是塞西娜和达肖恩分手前后的那段日子。即使看不懂上面的术语，赏金猎人出色的观察力依旧让他一眼发现了右下角模糊的签名。
约瑟夫·冯·里希特霍芬。与塞西娜同为科学家的丈夫，同样是脑科学与信息学领域的专家。
邓槐灵的心头掠过寒意，联系上已知的所有线索，他骤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这些实验日志是……”
“是约瑟夫强行把塞西娜囚禁起来后，所做的人体试验。”Rose轻声说，“那是一系列无比成功的手术，缔造了首例将人类改造成仿生人的奇迹，约瑟夫记录下详细的流程，作为机密档案封存在数据存储中心，只有历届市长才有权限调取。”
“虽然改造方法有完整的记录，但手术对操刀人有着近乎天才的要求，因此多年来都无人再去复刻。直到陈博士出现，他成功改造了Rosie，又送到你身边。”
邓槐灵的眼前浮现了雨夜里那个湿漉漉的仿生人形象，还有被市长操纵的玛丽·埃利斯冰冷木讷的眼神。控制人心的技术自诞生之初，便裹挟着恐怖与痛苦。
他自认已见识过无数次邪恶的本质，领略了人性的阴面，却还是感到阵阵恶寒：
“也就是说，塞西娜城第一个变成仿生人的人类，就是万众瞩目的塞西娜本人……她根本不是因为肠道癌而死，手术之后的二十年，她都被充满报复欲的丈夫握在手中，断绝了与达肖恩的联系。”
“其实她早已经死了，只是被某种方式延续了生命，出于某人变态的意愿。”Rose指了指自己，“就像鲍勃对我做的那样。”
“我知道罗伯特不在前两个地点安插人手的原因了，”邓槐灵沉吟着，“他垄断了这份文件，笃定我们不可能从两个地点的线索中拼凑出历史真相，反而会被那沓名片误导，认为塞西娜是因为达肖恩的不忠才与他决裂。可事实恰恰相反，塞西娜一直深爱着他。”
“所以，只要守好另外一半地点，你们就会自己走上错误的方向，寻找塞西娜憎恨达肖恩的证据。”Rose喃喃道，“有意思，根据我对鲍勃的了解，他一定会把后两个地点围得水泄不通，或者干脆设一个局诱杀Rosie，使他无法活着带线索出来。”
邓槐灵的思路卡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诱杀——”意识到这个名字指的是谁后，他棕色的眼瞳霎时结上一层薄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糟了。”
Rose目睹了面前的人类穿着单衣便下床去，不顾浑身的伤痕，心急火燎钻进金属球，为自己连接电极，匆忙之中还接错了几根。
她有一点明白洛希为什么会对邓槐灵动心了，坦白地说，见识过洛希的强大，她并不觉得对方会在与罗伯特的争斗中落于下风，因而不太担心；世界上仅有这个看似冷漠的猎人，认为洛希也是需要保护的对象，愿意持刀挡在对方身前，绝不退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