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两分钟，洛希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指碰到了冒着寒气的酒杯边缘，指尖连同手臂、再到心脏，尽数变得冰冷，唇瓣也冻得麻木。血色圣诞孤身赴约的那个晚上，他独自走在雪地里，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冷，雪花落在他身上融化不开，他慢慢地凝固成冰。
“纪念意义……”他冷笑了下，又像是重重地打了个哆嗦，“不错，他从来都是个注重纪念意义的人，否则为什么要照着Rose的模样制造人工智能，让她成为他的走狗，又为什么要留下我的命，做成仿生人残害‘术’的成员？”
就像是农夫将血淋淋的乌鸦尸体钉在稻草人上，震慑前来偷食的飞鸟，罗伯特用这些含有“纪念意义”的手段来巩固自己的权威地位。
无论是强迫Rose以人工智能的形式陪在他身边，还是充满恶意地为仿生人状态下的洛希赋予“Rosie”这个由Rose取的亲切昵称，罗伯特用这种方式强调着，他才是永远掌握权柄的那个人，背叛者就算堕入地狱，灵魂也依旧归他掌管。
但是，距离血色圣诞早已过去了十年，十年来罗伯特都没有占领那栋所谓的胜利大楼，甚至连块纪念碑都没有立。新年大游行那天，洛希还被杀手叫到楼顶唤醒了记忆，彼时那幢商业大楼仍然正常地运转着，没有被CyberRose染指的迹象。
洛希拿起酒杯饮尽了，酒精丝丝缕缕渗进他的意识，麻痹了大脑神经，他却在模糊的记忆片段中捕捉到了疑点。既然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罗伯特没有占据那栋楼的意思，为什么偏偏在他做完手术、逃往二区之后，罗伯特才把楼里的平民全部赶出去，将那里据为己有？
他刚想问莱恩有没有别的线索，酒精卷起的热潮却使他脸颊绯红，精力不济地撑住了额角。他正组织着破碎的语言，邓槐灵便与他心意相通地提出了疑问：
“但罗伯特用尽手段也要占据那里，目的究竟是什么？据我所知，CyberRose在过去的十年间并没有对那栋楼展现出兴趣。”
“这个我也不清楚。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毫无理由的剧变。”莱恩失落地摇头，对往事的追忆使他浑身的情绪都低沉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假装若无其事的主厨兼侍应生。
他和大部分逃难来到二区的人们一样，惊弓之鸟般提防着周遭的危险，不敢轻易相信他人。可一旦信任了洛希和邓槐灵，他就愿意竭尽所能地提供详细信息，以便于帮助他们：
“不过，母亲死后，我天天在那栋楼的附近游荡，看到过成批的巨型运输车开进地下车库。所有的楼层都被仿生人看守起来，还传来施工的噪音，听声音像在打通楼板。”
“楼里是什么样的情况，你见过吗？”邓槐灵的目光变得凝重，注视着莱恩的脸。
“那里的保密等级是绝密，没有权限根本无法逾越仿生人的守卫。刚开始施工那会儿，我试着从大楼背后的消防通道溜进去，拿回我母亲放在餐馆里的菜谱，还没靠近就被战斗仿生人端着枪警告，再向前一步，他们就打爆我的脑袋。”
莱恩仔细地回忆着，“我大着胆子朝里面看了一眼，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窗户完全挡住，我远远地望见有一扇窗户后面闪着红光，其余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邓槐灵若有所思地说：“红光？”
“对，会闪的暗红色光点，你可以想象一个深洞里边挂了十多只蝙蝠，就是那样的场景。”莱恩说着，不由得分心去看洛希，后者在他们对话时始终沉默地自斟自饮，整扎啤酒几乎被喝见了底。虽然讲述晦暗回忆的是他，但洛希似乎比他还要难过，“我所知道的信息就这么多了，恐怕帮不上你们的忙。”
“不，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多谢你。”邓槐灵点头致意，同时抬手想拿过洛希手里的酒杯，一时却没有撼动，洛希醉眼朦胧地瞪着他，紧抓着杯子往旁边挪了挪，好像护着鸟蛋的雌鸟。
邓槐灵看出洛希已经醉了，他的恋人酒量向来不怎么样，不出三杯就倒，却总爱逞能。他连哄带骗地从借酒消愁的洛希手里夺下了剩余的半杯，将两份通心粉推到对方面前：“别喝了，把我那份通心粉给你作为交换，好不好？”
洛希眨着眼睛踌躇了几秒，仿佛在衡量这桩交易划算与否，却还是没禁住奶油蘑菇通心粉的诱惑，提起叉子扎进了食物的海洋。
他心中郁愤难平，不言不语地扒拉着通心粉，两碗通心粉霎时被风卷残云般扫尽。邓槐灵见状又把两张卷饼递了过去，巧克力卷饼同样在数秒内消失了大半，还剩最后两小截时，洛希轻轻戳了戳邓槐灵的胳膊，将剩下的送到他面前。
“吃不下了？”邓槐灵随手接了过去，刚想顺便塞进嘴里，却发现两张卷饼所剩的都是沉积着巧克力流心的部分，醇厚的巧克力酱积攒在饼皮底部的折角——最美味的两小截，如同蛋糕顶部的樱桃，鲟鱼腹里的鱼籽，珍贵到令人恨不得躲藏起来独吞。
即使是在任性地宣泄情绪的时刻，洛希也没忘记他还在身边，要把最好的东西和他分享。
他转眼去看洛希，对方醉得摇摇晃晃趴在了桌上，昏黄的灯影间，眼尾的睫羽上有一滴细小的水珠闪着微光。
在这家似曾相识的餐馆，得知曾经的美好回忆荡然无存，而且又是因为自己，间接让无辜的旁人丢掉了性命，洛希心里的愤怒和歉疚，大概又添了一笔吧？
莱恩不太放心地打量着洛希，他已经看出这位客人自从进到店里，眼底如同湖中水怪的情绪便动荡不安，无尽的悲伤似乎就要奔涌而出：“他喝醉了吗？我这里有一些醒酒的药物……”
“让他醉着吧，有的时候，清醒并不比醉着好多少。”邓槐灵指腹轻触洛希的长睫，帮对方拭去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用纸巾擦掉洛希嘴角的巧克力酱。对方在他的摆布下酣睡，无意识地贴近他的手指蹭了蹭，那种安心的表情使他想起了Rosie。
他珍惜地吃掉了那两截每一个缝隙都填满流心的卷饼，接上不久前的话题，“莱恩，你刚才说自己冒险返回那栋楼，是为了拿菜谱么？听你的叙述，你从前对餐馆的业务兴趣寥寥，你没有向父母学习过烹饪，也没想过以后要开一家餐馆，对吧？”
“是的，没错。”莱恩惊奇地看着邓槐灵，想不通对方是怎样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些来的，“我从小就对烹饪不感兴趣，也确实没想过要继承父母的衣钵。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前，我就读的是设计专业，理想是进入CyberRose工作……这座城里的每个年轻人都厌恶CyberRose，却都想要为它工作。”
“那么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在二区开了家同名的餐馆呢？二区也有设计相关的工作，如果你想的话，你眼前的这个醉鬼就能帮你介绍一打。”邓槐灵梳理了下洛希纠缠打结的长发，引得对方不满地在他手底咕哝了两声。
“他是在‘术’开设的人才管理中心上班么？”莱恩显然对政治上的事十分迟钝，还没意识到这个温驯的青年就是主城区宣传的杀人嗜血的战争兵器，“要是在三个月前，我会非常感激有人给我一份那样的工作，但现在，我已经决定要好好经营这家餐馆了。”
他的眼神悠远，仿佛望着虚空中出现的往事，“从前我以为自己能理解父母的坚持，我自以为理解了他们追寻的意义，却对这种微小的意义嗤之以鼻。‘能挣到钱的事业才是有意义的事业’，塞西娜的年轻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吧？我只是务实而已，算不上功利。”
“我也崇拜过像罗伯特·迪兰这样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可是我的父母却被他害死了。在那以后，我一直因为信仰崩塌而活得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一位衣冠楚楚的军官找上门来，问我的父母在哪里，要给他们一笔酬金作为感谢。我对他说，他们已经死了，他便把酬金给了我。
“原来那名军官落魄时，曾经饥肠辘辘地坐在‘丹尼斯之家’门边，脑海里盘旋着自杀的念头。我的父母看见了他，送给他一张热乎乎的巧克力卷饼，咬下第一口的时候，他还想着要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吃到最后，他想的是明天要赚到足够的钱，再来买一张卷饼。”
“他告诉我后来他加入了军队，再没有时间来买卷饼，却牢记了这味道几十年。这就是我所不屑的意义，我的定义中的愚蠢，却挽救了一条性命。”莱恩低声说，“我产生了许多疑惑，于是我用他给的钱偷渡到二区，在这里重新开了家餐厅，学着烹饪和服务客人，想要解开这些疑惑。”
“现在，你解开了么？”邓槐灵轻缓地旋转手里的酒杯，金黄的酒液摇晃，冰块碰撞着杯壁。
莱恩如实地回答：“还没有。我困惑的问题太过宏大，也许要穷尽一生的时间去思考。”
“其实我也有一个故事，不过没你这个有意思。”邓槐灵啜饮着啤酒，停顿了少顷，“因为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从没把它当回事。简单来说，我小时候被一个人拼死救过——他挽救过数不清的人，救下我只是随手。就像你父母会送门前任何一个饥饿的人卷饼，是同样的道理。”
“可我却仰慕了他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我能在所有的濒死时刻挣扎着活下来，都是因为想着他，他是我随身携带的护身符，只是我从来不告诉他。”邓槐灵侧眸看着趴在桌上沉睡的人，眸光温柔，“假如当年他思考纠结过救一个虚弱的孩子有什么意义，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所以，不必去思考那些困惑，意义并不是思考能给予的，它是多年后回首的灵光一现。或许很微小，或许跟你想象中完全不同……但你终究能找到，塞西娜城里大多数空白的头脑都无法领略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