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蛋领袖……么……”洛希低着头蹲在女孩面前，喃喃说道。长发滑落遮住了他的脸，脆弱如蝉翼的睫毛低垂，掩住眼睛里几欲破碎的神色。
手里盛着双氧水的瓶子慢慢下滑，“咚”地一声落在地上，他突然全明白了，守望者执拗地阻止猎人行会入驻二区的理由。先前他以为那群人只是出于对主城区的敌视才这么做，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守望者排斥主城区，而是主城区的人……始终如鬣狗般追猎着他们。
他早该想到的，以内尔森和凯特直率的脾气，不太可能放任一个小女孩上战场。他们这么做是因为走投无路了，守望者的人手不足，塞西娜政府的密探又源源不断地渗透进二区，罗伯特觊觎着那些从城区出逃的人身上的技术财富，宁可追到二区来，也不肯放手。
而他竟然放任守望者自力更生，只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没有提供相应的保护——洛希震悚地想，他凭什么认为这些人能够应付罗伯特手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密探？他们甚至都没有足够的经费购买武器，要靠着接廉价任务赚钱。
他感到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用力地攥紧胸前的衣服，喘了口气。洛希带着自责和懊悔审视自己的内心，归根结底，还是被无意识的自私扰乱了判断，他从来都是心思缜密的人，之所以忽略掉守望者的安全问题，是因为在听到他们拒绝为“术”效力时，自己隐隐有些失望吧？
十年前，他只为自己敬重的陈瑾年夫妇安排了有军队驻扎的住处，至于十年后的今天，他被刚上任时繁重的政务搅得焦头烂额，遗漏了这种微小的细节。
“哥哥，你怎么了？”小佳好奇地歪了歪沾满泥巴的脸，“你发了很久的呆啊。”
“没什么。”洛希扯起嘴角艰难地笑笑，不敢抬头看那孩子的眼睛，“你说的那个领袖，他确实是个……自私的坏蛋。”
他也不敢回忆刚才自己都指责了内尔森和凯特什么，身为领袖，他高高在上地处在道德的云端，却对细微处的苦难视而不见，自以为给了守望者最大限度的自由，就已经做到了领袖的大度和宽容。
他还暗示对方不懂得沟通，可那对夫妇神经质般的戒备，恐怕正是在长年累月与密探打交道的过程中积攒起来的，他们被迫失去了轻信他人的能力。
“我们不得不这样保护彼此，从主城区来的逃亡者中，技术人员太多，擅长战斗的又太少。”凯特似乎是被洛希眼里的同情打动，放下了一部分防备，耐心地解释道，“在你面前的这三十个人，几乎是守望者中全部有战斗能力的成员了，此外的三百多人都是专家学者，他们上不了战场，只能由我们保护。”
“我知道，”洛希依旧沉浸在浓烈的愧疚中，垂着眼眸沙哑地说，“这都是我的过失……”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凯特莫名其妙。
“不用介意，他就是那种悲天悯人过了头的人。”邓槐灵随意在凯特面前的床边坐下，伸手将乱了方寸的洛希拉到自己身边，揉了把对方的发丝当作安慰。他看出了恋人内心的动摇，洛希已经自责到没心思遮掩身份，于是他不再悠闲看戏，默契地接过了主导权。
在内尔森和凯特眼中，洛希的身份不过是邓槐灵的伴侣，也许是另一个身手不错的赏金猎人，双方的谈话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假如洛希的真实身份暴露，目前还算平和的局面就会付诸东流，守望者们厌恶一切政府，绝不会对“术”的领袖有好脸色。
邓槐灵也算是谈判的老手，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他熟练地将话题引了开去：“既然你们人手不够，为什么不多招些人？每个月被主城区通缉、又跑到二区来的猎人和黑道打手都不会少吧，为什么不找他们？”
“不是随便哪个通缉犯都是守望者的伙伴。”内尔森轻蔑地哼了声，“你也在猎人行会待过，知道有多少因为奸淫掳掠才被通缉的猎人，我绝对不会允许这些杂种进入组织。黑道么，就更不用说了。”
“那么，为什么不利用你们保护的那些专家的研究成果？”邓槐灵撑着下巴，佯作疑惑，“我看过你们的名单，里面研究原子物理、基因编码、人脑科学、毒理学的……什么都有，落到任何政府的手里都是笔巨额财富。随便开发点高科技武器，不就行了？”
“说得倒是简单。你知不知道你提到的每个项目都要耗费千万以上的信用点，钱从哪里来？”凯特剜了他一眼，“等等，你不会跟你的小男友一样，又想宣扬加入分会那一套吧？”
“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邓槐灵笑了，“如果你们不想听，我不会说广告词，省得像个烦人的推销员似的。不过你们得想清楚，自己错过的是怎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分会需要你们，而是你们需要分会的资金和保护，我说得没错吧？”
内尔森和凯特相互对视，犹豫了片刻。邓槐灵问的两个问题看似无关，却直接而精准地命中了他们的两个痛点。这个年纪不大的青年有着狼的狡猾凶狠和机敏的嗅觉，把他们的心思拈在指尖随心所欲地玩弄，丝毫不为自己的目的明确而尴尬，这样的人在谈判中永远不会失败。
他们必须得承认，加入他们一开始就想阻止的分会，这个想法听起来荒诞，却是很实际也很有诱惑力的选择，至少分会能提供他们急需的东西。而且赏金猎人名义上不从属于任何政府，如果邓槐灵能保证中立的话……
“你还是说吧。”凯特终于忍不住了，“我倒想听听你准备的广告词是什么样。”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邓槐灵身体略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分会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不堪，事实上，在今晚跟主城区行会的谈判里，我们已经和他们划清了界限。分会由我全权管理，行会无法派人进行干涉，也不会为追捕你们的那些密探放行。”
“你们可以自由地接取任务，也可以交纳少量违约金结束任务的进程，谁都没有权力强迫你们接取特定的任务，这些都跟行会本部的规则一致，就不细说了。此外，分会还将为你们中的学者提供研究所需的经费，和绝对安全的保护。”
“这么优厚的条件，你可别告诉我你是来做慈善的。”内尔森质疑道，“要是我们加入了分会，却不接任务，你岂不是要赔本？”
“当然不是。我的话还没说完，”邓槐灵不急不缓地说，“你们在分会消耗的每一分经费，接受的每一天保护，都要用你们完成任务、分会获得的酬金抽成来覆盖，一分钱换一分货，公平公正。每一笔欠款都会被记录，允许你们相互还债，不设期限，也不收利息。”
“不设还款的期限？你就不怕我们永远欠下去？”凯特诧异地说。
“我这里可不是主城区那些放高利贷的无良财团。况且我十分了解，以你们的清高和骄傲，一定会偿还的。”邓槐灵轻声笑起来，棕眸泛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我的广告做完了，怎么样，要跟我做这个交易吗？”
内尔森夫妇沉思着，没有立即回应，间或压低声音交谈几句。邓槐灵波澜不惊地揪着洛希开衫上起的毛球消磨时光，内心毫不紧张，他深知人们在做决定的时候，并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在听到问题的那一瞬，大多数人往往都有了清楚或模糊的定夺，之后那段思考的时间，只不过是在说服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罢了。
他提出的模式是完全可行的，所以，他有听见自己期待的那个答案的自信。
过了半晌，当邓槐灵随手揪下的绒球在床上堆了小小的一团、把洛希变成了一只飘舞着长絮的绵羊时，内尔森终于抬起头来：“我们……”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砰”一声巨响，休息室的门被人急匆匆推开，原本在行政中心值班的后勤官赶到了这里，身后站着刚才审讯时见过的治安官。两个人都捅了天大篓子似的手忙脚乱，在人丛中扫视着寻找洛希的身影。
交易就快成功了，洛希不想让邓槐灵的努力被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毁掉，连忙朝后勤官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妄动。后勤官机灵地收到他的暗示，退了一步，正想把治安官也拉出门外，后者却如脱缰野马一般，激动地冲过来握住了洛希的手：
“您就是我们的领袖吗？我从十三岁起就天天阅读您出版的手记和书稿，我、我很崇拜您，也是因为这个加入了‘术’，今天总算能见到您了！刚刚审讯的时候，我就觉得您不是一般人，果然！！”
洛希：“……”果然，这次交易还是化为了泡影。
守望者全体成员震惊地齐刷刷起身，提防地盯着洛希，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治安官浑然不觉，仍旧滔滔不尽地表达着自己的敬意，乍一听像是阿谀奉承，实际上只是激昂过头的赞美。
“术”的内部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正是因为崇敬洛希才加入了这个组织，不少人历经千辛万苦爬到高位，然后在一些大型会议中偶然遇见洛希，便会爆发出积压了多年的欣喜。
洛希早已习惯了，没计较什么，条件反射地微笑点头，展现出和蔼可亲的领袖形象。直到邓槐灵冷冷地把他的手从治安官手里夺回来，警告对面的语气听上去想要杀人：“离他远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