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槐灵和杀手认定平板里有他们要找的文件，不仅是因为洛希总随身携带着这台设备，还因为它从来不联网，洛希只是用它来记录会议议程，顺手画点战术草图。既然洛希要把那项秘密计划藏起来，那么他一定会防备着杀手的黑客技术，不在联网的设备上存放文件。
平板的屏幕亮起，密码框内光标闪烁。杀手哼着小曲，驾轻就熟地调出了他的通讯器中常备的几个破解程序，屏幕上的密码在瞬间滚动归位，数量众多的文字和图片向他敞开怀抱。
以安眠药的剂量来计算，洛希还得睡上两三个小时才能醒来，于是杀手优哉游哉地翻动着平板里的文件，观赏洛希画的战术草图。洛希真是个很喜欢画图的人，也许是在军校时期养成的习惯，对方每次讲解战术思路时都会勾勾画画，存留下来的草图塞满了内存。
除了草图以外，还有个叫作“家”的文件夹，存放着洛希对自己和邓槐灵所住公寓的规划。设计草图下方按时间轴记录着细微的改动，例如“要把卧室的地毯换成烟灰色”“给衣柜装隔板，以免槐灵的衣服总是被我的挤到角落”“给酒柜换玻璃，再买一批新酒”……诸如此类琐碎的细节，很难想象领袖也会考虑这些小事，并且乐此不疲地打磨完善两人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记录从战争开始后就消失了，似乎在开战之后，对未来的畅想便戛然而止。最后的日期停在四个月前，洛希再也没有做过任何记录。杀手眯起眼睛，关掉了这个文件夹，打开紧挨着的另一个文件夹，文件名称赫然写着“曲终计划”。
曲终——人散，洛希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不再描绘未来的面貌。从踏上反叛道路的那天起，他就不认为自己有未来，在历经磨难后选择跟邓槐灵在一起，不过是怀着不甘心和侥幸心理，他愿意为了邓槐灵奋力一搏，去挣得一个未来。
可当乐曲行至终章时，洛希已经看清了一切。他起草了这个缜密的计划，平静地为他的道路画上休止符，想以自己为代价，最后一次给二区带来奇迹和胜利。
这奇迹般的胜利该如何取得？一千万加载了战斗模组的仿生人、无坚不摧的蛛形坦克，对阵二区越来越少的士兵，再天才的指挥官也破不了这样的死局。像是一道无解的题目，无解就是无解，想要破局，除非……改变它的题干。
只要能让罗伯特自废武功，那么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杀手一路看下去，“曲终计划”的核心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利用脑扉之锁的威慑力，逼罗伯特不得不开启强有力的电磁屏蔽，使得前线的仿生人与城内的波塞冬分隔开来，无法接收波塞冬发出的信号。
没有了罗伯特的宏观调度和AI的指挥网络，仿生人就如同陷在泥地里，寸步难行。尽管前线军营里还有指挥型仿生人，理论上的指挥能力与波塞冬相近，但是战线漫长，电磁屏蔽让不同军营间的交流变得异常困难，每一支仿生人军队都将孤立无援，这样一来，一千万人就跟一千万只无头苍蝇没什么区别了。
其余的战术细节，杀手作为经验丰富的军官，不用看也能猜出个大概，便没再阅读下去。他放下平板，凝眸思索了五分钟。
其实类似的战术也在杀手的脑海里转过几回，脑扉之锁的原理是通过电磁信号改写脑电波，达到远程操控的目的，无论是用脑扉之锁直接控制前线的仿生人，还是利用它来威胁罗伯特开启电磁屏蔽，这些方法在他看来都是可行的。
只是他从没在洛希面前提过这些，他知道洛希是坚守底线的人，绝不会动用脑扉之锁。倒不是说对方悲天悯人过了头，连敌方的士兵也舍不得操控，洛希担忧的是更长远的恶果——使用这项技术，必定会涉及电磁波发生器的设计、建造和操作，至少也会有上千人参与其中。
保密工作做得再好，只要脑扉之锁的技术从洛希这里流出，它就不再是深埋在失落之城的秘密，觊觎宝藏的人会想尽办法得到它。人们的疯狂将给城市带来灾难，等到那时，战争的形式就不再是枪炮互射，而是无处不在的电磁波扰动，全城的人很快会在混战中变成行尸走肉。
八十年前，人类在核战争中毁灭了自我，因此后来的战争全面禁核。而脑扉之锁，恐怕是比核弹更加危险的武器，即使二区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洛希也不会打开潘多拉的匣子。
所以在“曲终计划”中，洛希并不会真的动用脑扉之锁，而是用它的仿品来欺骗罗伯特，由此导致的电磁屏蔽，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但新的问题又随之产生了——怎样才能让罗伯特深信不疑，洛希使用的是真正的脑扉之锁，而不是仿品呢？
罗伯特当然知道仿品的存在，当初陈瑾年夫妇逃往二区，正是因为不愿向CyberRose交出他们的研究成果。对方也深知洛希的人品，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洛希不可能采取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毒害全塞西娜的人民，所以让洛希直接宣称自己用了脑扉之锁是行不通的。
“曲终计划”给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即洛希在战场上牺牲，让伤心欲绝的邓槐灵、派珀、杀手或者帕里萨……随便谁来假装开启脑扉之锁。这些人个个都有理由为了洛希的死亡悲恸无比，不惜任何代价报复主城区，在这样的情境下，动用脑扉之锁就有了可信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洛希，你在战争初期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也早早地想好了，如果局势继续恶化，就牺牲自己换来这场战争的胜利，所以你不对任何人透露你的计划。”杀手在屏幕前静坐了良久，低声笑道，“只是这个计划对你家那位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如果我告诉了他，他会不会发疯呢？”
他擦掉平板上的指纹，将它丝毫不差地放回原位。离开套间前，杀手侧过脸最后看了洛希一眼，火红的长卷发遮掩后，眼底的神色说不清是嫌弃还是感慨，随即他转回身去，走出门外。
杀手带上门，扭头就看到了倚在墙边的邓槐灵。“怎么样？”邓槐灵抬起棕眸看着他，双臂环抱在胸前。
“我们猜得没错，洛希的确把自毁计划存在那台设备里，他将它命名为‘曲终’。”杀手刚说完这句话，便看见邓槐灵皱起了眉头。
他花了几分钟，从脑扉之锁的仿品到洛希自我牺牲的决定，简明扼要地把曲终计划复述给邓槐灵听。注意到随着他的叙述，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杀手连忙提醒，“喂，你可别对洛希发火啊，否则他一下就知道我偷看了他的计划还泄露给了你，还不把我活剥？”
邓槐灵压抑着怒火闭了闭眼睛，那双棕眸再睁开时含着汹涌的怒气。他几乎想冲进去揪着洛希的领子质问，为什么又要丢下他不管，为什么要瞒着他制定这样残忍的计划，答应过他的话，为什么都不作数，可他最终只是咬着牙抡拳砸在墙上，在巨响中缓缓地说：
“我很冷静。”
“你冷静个屁，我警告你，现在对洛希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杀手对这种青春期小孩发泄情绪的表现十分不屑，“而且，我想到了不用牺牲洛希也能完成计划的方法，不过你必须配合我，别让洛希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计划。”
“什么方法？”邓槐灵暂时收敛了点愤怒，从墙上收回手。
“这个你不需要操心，我总会让罗伯特相信我们使用的是真正的脑扉之锁。”杀手说，“但是在此之前，我对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还抱有几个疑问。在我的印象中，陈瑾年夫妇的研究成果不过是不稳定的仿品，控制效果只能持续三天，还是一次性的，只要被控制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受到仿品的影响了。”
他严谨地询问道，“我的疑问是，假如我们按照‘曲终计划’实行，这么短的控制时间，要怎么保证不被罗伯特看穿呢？很可能在他将信将疑的时候，三天就已经过去了，仿品自动失效，我们的谎言自动瓦解。还是说……已经有人研发出了控制时间更长的仿品？”
“没错。我曾经从地面上的废弃赌场救回了一位脑科学家，她的名字是莉亚，从前是守望者成员，现在是雁翎的一员。”邓槐灵回忆着与莉亚相关的信息，“她在陈瑾年夫妇的研究基础上，把仿品的控制时间提升到了十天，并且更加稳定。这种仿品对脑部造成的影响虽然会在十天后渐渐消失，但在效果持续期间，脑部核磁共振的影像看起来就像遭受了不可逆的改变。”
杀手惊异地挑了挑眉：“雁翎里还有这种奇人？陈瑾年夫妇的论文我也看过，当时没想到半点改良的思路，还真是术业有专攻啊。”
“雁翎本来就是汇聚了二区顶尖智慧与战力的组织，这点成果还是拿得出来的。”邓槐灵波澜不惊地说，“否则，洛希就不必花费那么多精力和资源扶持我建立雁翎了。”
“我知道了。”杀手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随口说出刚想到的新问题，“既然莉亚早就研发出了威力更强的仿品，为什么不在开战时就投入使用呢？十天时间，足够我们从山脉背后的新基地杀到罗伯特的老巢了。”
“能耗问题。无论是仿品还是真品，这项技术都需要大型电磁波发生器作为载体，二区的能源只够控制三分之一的仿生人军队，能覆盖到的范围也很有限。而且在没有合理情境的前提下贸然使用，只会让罗伯特很快想到这是仿品，不再忌惮。他会命令剩下三分之二的军队全力进攻，而不是采取电磁屏蔽的守势。”
邓槐灵抬起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你们做指挥官的不是喜欢玩沙盘么？动动你的脑子，推演一下看看，罗伯特有许多手段能化解仿品的影响，主城区的兵力是二区的几十倍，什么样的损失都可以被轻易消化。唯有对脑扉之锁的恐惧，才无法消解。”
“有点道理……操，你骂谁不动脑子呢！”杀手刚要点头，反应过来这小子在讽刺他，立刻勃然大怒。
邓槐灵眼里带着熟悉的嘲弄笑容，淡淡道：“但凡你能多思考两秒钟，也不至于问我了。现在我们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你刚才说有办法让洛希不牺牲，还能让罗伯特相信我们真的用了脑扉之锁，究竟是什么办法？”
“哦，你说这个。”杀手不再抓狂了，安静下来语气平和，仿佛事不关己地说，“洛希是绝对不能牺牲的，那么就牺牲我吧。你别看他那个样子，三句话里恨不得呛我两句，心底其实是很重视我们这些革命战友的，连维克托的死都让他难过了两天，更何况是我呢？”
他神色安然地笑笑，“我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他多年的伙伴，我死了，他肯定会哭的吧？到时只需要来几场稍显疯狂的演讲，几句报复性的宣言，演技足够精湛的话，一样能骗到罗伯特，我这条命，也算是价值最大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