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冷江码头虽是讨生意的好地方,但那地方都是苦力船工,什么样的人都有,如果可能顾长生是一辈子不想女儿去那样地方的。
可如今实在没有办法,他腿脚不便跟去只会是个麻烦,女儿还要费心照顾他,反而得不偿失。
所以这会儿听了她的话,沉默片刻,便说:“那你自己小心些,卖不完也早些回来。”
顾昕慈笑眯眯点头,又去问母亲昨日睡得如何。
倒是顾弘毅听到姐姐和父亲的对话,心里起了些想法,可他不敢直接跟姐姐要求,便对父亲说:“爹,不如我陪姐姐去吧,我都十岁了,可以保护姐姐。”
虽然顾弘毅这话正说到父亲心坎上,但他看了看顾弘毅单薄的小身板,还是摇摇头:“等今年你学好窑上的手艺,明年我就让你陪你姐姐去,现在跟过去,你姐姐还要担心你走丢,不要给她添乱。”
顾弘毅听了心中并不大高兴,但也懂得父亲说的是实话,只能点头道:“那爹要好好教我,我早日学会,姐姐就能早点留在家里享福。”
他这一句话说得一家人都愣住,章安晴更是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毅哥你记住,无论将来怎么样,你都要对你姐姐好,听到没?”
顾昕慈听顾弘毅大声答应母亲的话,眼睛登时有些温热,她佯装自己低头喝粥,努力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在家里,她总是最坚强的那个人,她不能哭。
一家人温馨地吃过早饭,顾昕慈又套了件她父亲的旧棉袄,坐在床边等她母亲帮她束发。
每次她出门前,总是她母亲给她束好一个团髻,又用灰色麻布的方巾包好头发,稍后还会用炉灰稍稍给她脸上弄点颜色,省得她皮肤太白让人一眼便能看出来。
她身量并不丰腴,里外穿上两件棉袄勉强看起来魁梧些,但她长相清秀声音柔和,认识时间长了,大抵都能被人猜出些许。
跟她家做生意的人多少都了解她家的情况,所以即使看出一二,也大多都好心咽着没说,为着这一点顾昕慈也从来都尽心尽力烧制瓷器,他们家的盘碗,一个顶一个的质量好样子漂亮。
顾昕慈正闭着眼睛让母亲帮她打点脸面,突然听到母亲轻柔的声音:“囡囡,娘让爹准备了午饭,你要是中午赶不回来也记得都吃完,听到吗?”
“晓得了,娘你好好休息。”顾昕慈答。
说完这两句,母女俩便再没其他话了,顾昕慈只感到母亲纤瘦的手在她脸上描画,半响才听到她母亲小声叹了口气:“我家的囡囡,都这样大了。”
因着病,章安晴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从来都不大声讲话。
她本来就是个温柔的妇人,这样一来给人感觉更是柔和舒服,简直如沐春风。
顾昕慈听了她的话,知道她还是为她不能结一门好亲事而纠结难过,便佯装开朗道:“娘,我大了才好多赚些钱,小时候我都没在外面吃过亏,大了更没事。”
她这样说,无非就是让母亲放心。
当年她才十三四岁,一个人在县里兜售瓷器讨生活,那个时候她扮成小男孩还是很像的,可就算是个男孩,那么小的年纪照样是挨过许多欺负。
有的人拿了碗不付钱,有的她卖过再去时拿用坏了的碗找她赔,还有县里的那些地头蛇,围着她的板车要买路钱,她当时身上确实没钱,被那老大打了几巴掌在后背,她不敢跟家里人说,那伤许久才见好。
可这些她都扛过来了,她咬着牙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不付钱她就直接把碗砸了,找她赔她就到大街上找人评理,那些地头蛇们她年年孝敬,这些年来也到底佩服她办事利索懂事,渐渐少找她麻烦了。
只要能忍住,日子总会好过的,不是吗?
顾昕慈每每这样想着,就觉得忍下什么事情都很值得。
☆、005梅花钗
等顾昕慈这边都弄好衣裳,顾弘毅已经帮她去李家借来了老牛阿黄。
李杨树家是村里少有的几户种田人家,这老牛阿黄在他家也有些年头了,因着跟张氏关系好,每每顾昕慈进城都会去借一下牛用,倒是跟阿黄关系不错。
顾弘毅虽然年纪小,但套车的活计也是会的,顾昕慈一边看着弟弟套好牛车,一边被父亲叫进厨房。
“囡囡,你娘让给备好的午饭,你且千万记得吃,”顾长生说着,把一个蓝花布包的竹筐放到女儿手上,想想又说,“鸿福楼不是经常做咱家生意?这大冷的天,你去要碗热茶就着吃,总好过冻坏了身子。”
每每顾昕慈上县里做生意,顾长生总是不放心。
就算是贫穷农户,谁家女儿也没像顾昕慈这般吃这么多苦。
他腿刚伤时那些年家里比现在困难得多,顾昕慈在县里辛苦一天,连个热烧饼都舍不得吃,饿着回家喝稀粥,后来章安晴细心,发现女儿竟然节省成这样,便每次都嘱咐顾长生给备点吃食带上。
顾昕慈笑眯眯接过午饭,点头道:“我省得的爹,您就别瞎操心了。”
顾长生看着年轻单薄的女儿,心里想着怎么能不操心呢!
在等着顾弘毅套车的功夫,顾长生又嘱咐顾昕慈几句,这些话她每次去县里父亲都会念叨,顾昕慈听在耳中,暖在心里。
不多时顾昕毅便帮着姐姐准备好了牛车,顾昕慈先去里屋跟娘亲道别,这才戴上厚耳套,指挥者阿黄离开了家。
阿黄跟顾昕慈配合好几年,如今已经十分听话,从青叶村到景梁县一炷香的走路功夫,有它的努力,只消半柱香就能到了。
这会儿正是出十五的光景,路上几乎难见人影,顾昕慈整个人缩在板车上,觉得这一年的冬日越发难捱了些。
寒冷的风带着昨夜飘落的散雪,毫无遮掩地向人扑来,顾昕慈把棉袄领子往上拉了拉,还是觉得冷。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驱赶着阿黄,心里盘算着许多事情。
等以后有了余钱,要先给家里买些吃食,再给父母弟弟找补下身体,要是还有剩,就请村里的赵叔给木板车加个棚子,好歹冬天不至于冻得人直打颤,夏日也不至于被雨水浇个透心凉。
顾昕慈想到这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来,但少顷片刻,又一阵冷风就打碎了她的美梦。她神色黯淡下来,算了,还是把家里的瓦房好好修补下吧,毕竟板车只她一个人用。
就在顾昕慈左思右想之际,刻着景梁县三个大字的牌坊便出现在她眼前。
要说这景梁县也算是风水宝地,曾经在宣德年间还出过一位状元老爷,那位状元爷金榜题名之后荣归故里,特地给景梁县提了这几个字,当时的知县便命人保存下来,直接刻在了县城的牌坊上。
顾昕慈驾车行至城门口便跳了下来,她一年到头在县城营生,怎么也在守城的兵爷面前混了个脸熟,倒是很痛快地进了城。
因着蒲冷江码头的缘故,景梁县的来往运输十分便利,在徽州的许多州县之中,算是比较繁华的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