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黄雀在後·下
夜里风平浪静,船上也好,沙岸上的营帐也好,都没有什麽动静。
直到天光大亮,徘徊在暗流外的船一一靠岸。秦攸遣了个人来请示裴晏是否依昨日说好的整兵搜山。
说是请示,然半刻前桃儿来送吃食,说已看着秦攸带人往山上去了。
盘坐了一夜,裴晏没什麽精神,便只嘱咐了两句误伤妇孺,要捉活口。
外面人走得差不多,周遭顷刻便静得只听得见海浪拍岸。
天光透过窗缝,在脚边画出几道金线,裴晏垂眸看着掌心的木簪,指腹轻轻磨着雕花,分不清此刻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她在江州等了八年才和义兄团聚,谢妙音又身怀六甲,一走了之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样也好。
螳臂当车,若有闪失,他们之间就不止是情义两清,她大概会恨他一辈子。
有人给她权柄,有人护她周全,而他却只能做到这样。
他大概是她睡过最没用的男人,又凭什麽奢望她能抛下旁人跟着他。
一夜未眠,但他还不能安心阖眼去梦里见他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看向窗外。
即便将门窗紧闭,也会有些风漏进来。海风钻入鼻子里,总带着咸腥,似在提醒着山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搏杀。
桃儿在甲板上等了会儿才大着胆子进屋,桌案上的米粥果然纹丝未动,她倒了杯茶送到床榻边。
“阿爷至少喝口水。”
裴晏接过来抿了一口便递回去。桃儿回身去桌案前收拾碗盘,但收着收着就没了动静。
裴晏擡眼,见她正望着米粥发呆,便问道:“怎麽了?”
“小时候阿娘总说,穿着盔甲拿着刀的都是坏人,是索命鬼。”
桃儿咬着唇。
她现在是裴娘子了,那些过去不敢擡眼看的官爷见了她,全得恭恭敬敬地揖礼。久而久之,她也没那麽怕了,甚至是有些得意的。
可她方才在甲板上,远远看见秦攸走在最前面,忽然就意识到,那麽好的秦大哥,也是别人的索命鬼,心里顿时有些堵得慌。
裴晏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桃儿又问道:“娘子夜里没来,他们是真的走了?”
“应该是。”
“那就好……”
桃儿这一问,裴晏也生出些担忧,便让她去叫卢湛也跟去,定要保证张令姿和那招摇撞骗的假道人无虞。
桃儿却说:“卢公子昨天夜里便下船了,一直没回来。”
裴晏一愣,他特意嘱咐卢湛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夜里若来了人,待他确认身份後再现身。没人来,他便也没留意卢湛的动静。
桃儿看裴晏脸色骤变,也紧张起来:“卢公子怎麽了?”
他额角紧绷,哑声道:“没什麽,你出去吧。”
“哦……”
桃儿走後,裴晏缓缓扶着床沿起身。
他推开窗,波涛无垠,东升旭日照着粼粼水波,灼眼焚心。
元琅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云娘与他云泥殊途,终有一别。
卢湛心思单纯,满脑子吃喝,也没什麽志向……先前几次异样他都在心里按下了,他不曾怀疑,也不想怀疑。
但原来连这样的赤子都背弃他了吗?
几缕金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卢湛躺在光点下,腿上一阵剧痛,下意识低吟两声。
“好像醒了!”
周遭迅速围满了人。
“扶他起来喂点水。”
瑾娘拍了拍玄元子,他一脸不情愿:“怎麽又是我?”
“琰儿。”
张令姿也在身後催促,他只好挽着袖子咬牙将卢湛拽起来喂水。
卢湛从坑里跳出来後,吐了他一身便晕了过去。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把这大块头拖回洞里,是腰也疼手也酸。
羽林军进山搜索,洞口前来过好几队人马,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照看卢湛,只当他是被粪水臭晕过去。直到过了正午,瑾娘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几个人合力将卢湛上衣和腿上绑的腰带脱下来,腿上刀口压得太久,翻开的皮肉又浸过粪水,红肿恶臭有些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