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喘息很快停了,随后是瓷瓶放在桌面的钝声,衣物摩擦的微小窸窣。沈洵舟的声音闷闷的:
“好了。”
他半张臉埋进被子,躺成直挺挺的一條,漆黑的眼珠像浸了水:“你过来睡。”
这床还算大,一人一边,中间还能放几个枕头。
宋萝思索着:方才她给他上药,他一声不吭,轮到他给自己上药,他都疼得喘起来了。
还挺好面子的。但既然这么疼,要是等会睡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伤口,他不会记恨她吧?
她将烛台挪远了些,继续绣了两针。沈洵舟蹙起眉:“你做什么?不睡了?”
“我给大人做双鞋呀,总不能一直襦裙配长靴吧,会被陆大夫看出来的。”她想了想,等他睡着了自己再过去,说道:“您先睡吧。”
沈洵舟盯着看了会。连母親也没親手给他做过鞋子,他心中泛起极为奇异的酸涩,那不断穿梭的线,好像缠进了心脏。
窗外的風声更大了,掩盖住针线穿梭的细小动静,烛火渐明渐暗,慢慢矮下来。
在这样的寂静里,他忽然开口:“我身上那些很淡的疤,不是用了什么药膏,而是受伤的时候很及时地上了药。”
宋萝捏着针差点扎到手指头。还以为这奸相睡了,敢情一直睁着眼呢?
她“哦”了一声,早就猜到了。那么多的伤痕,有的轻,有的重,却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那一定是才受完伤,就有人给他妥帖地上药。
似乎是对她这敷衍的反应不满意,床那边的语气听着很不高兴:“就这样?”
夜色萧索,屋里亮起的烛火生出暖意。这样的夜晚,人会不由自主地倾诉一些过往。
宋萝声音放轻了些:“那个很深的圆形的疤呢?当时没上药吗?”
沈洵舟顿了许久,说:“那时我爹和我娘都死了,没人给我上药,过了很多天,它才自己长好。”
三年前沈家的事情,如今仍在民间傳得沸沸扬扬。
她想起来这贯穿伤是如何形成的了,那是一根紅缨槍,从身前刺入,腰后穿出,将人死死钉在了城门边的树上。
“来人啊!有人……吊死了!”
第一缕晨光照进长安,高大的城墙投下墨暗的影子。城门口悬吊起一匹白布,上方密密麻麻的血书。再上方,是女人青白的脸,挂在白绫上,另一端系着城墙,如一串檐铃,荡出最凄厉的呐喊。
城门的卫守惊慌失措,望着眼前这一幕,扑通跪下了。
沈将军的夫人,原本也是一位女将军,两人出入战场,同生共死,情谊深厚。沈
将军向圣上请旨赐婚,圣上发了很大的火,但最后,他们还是成亲了。
只是沈夫人不再出征,呆在府中相夫教子。听说她有一杆紅缨槍,一手枪法使得飒飒生风,卷倒了无数敌将。
现在那杆红缨枪,簌簌滴下血,在地上聚起小滩红色湖泊。倒映出垂着脑袋的少年,白色中衣自腰部被血染透,枪身从他腹部长出,穿过他的身体,钉入身后的树。他弯不下腰,直直与他母亲同样悬吊着,像是一杆旗。
原本是以死证忠烈的奇事,但沈洵舟没有死。
“说啊,你父亲是不是谋反?你说啊!”行刑的典史灌来一碗药,少年蜷缩着身子,痛苦地捂住腹部。
这药让伤口溃烂,又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他时时都在烧起的高热中,身子骤热骤冷。神智不清时,他点了头。
先帝念在沈家战功赫赫,独独放过了他。沈家旁枝五十多口人,因他一个点头,满门抄斩。
这道圆形的伤口,始终没有再长好。
直到新帝上位,为沈家平了反,它才慢慢地长合起来,形成深色的疤。
沈洵舟的神色在床帐之内,模糊不清,语调又缓又冷:“后来我把给我造成这伤口的人,都殺了。”
糟了,不小心勾起这人的复仇往事了。
宋萝谨慎地回道:“那当时这伤一定很痛吧,大人真是辛苦了。”
沈洵舟长睫颤了颤。那时没上药的伤口,如今却被少女填上了。没感觉的伤疤竟真的传来愈合时的痛意。
他的脸埋在厚厚的被子里:“痛,痛得我睡不着。”
“那你呢,你身上为何会有许多伤疤?”他问。
宋萝动作未停:“我运气不好,被洪水冲到尖锐的树枝边,逃难被人撞倒,被官兵驱逐时砍伤,还有裴大人砍的那一刀,大人见过。”
沈洵舟那天将她带回府,顺手给她处理了伤。芸娘帮换的衣服,心疼地说这姑娘身上都是旧伤,一道一道的,不知受过多少苦。
“裴珏。”他望着她,想到她说的“希望大人对我好一些”,说:“我可以帮你殺了他。”
凉意自背后窜起,宋萝放下绣到一半的鞋子,走到窗边,抵上漏风的缝。
她回过头,神情紧张,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嘘,大人您可别在这说些打打殺杀的话。”
她走到床边,俯身看着躺在内側的青年,凑过去,压低语调:“这里,死过人!”
沈洵舟感觉到床的一侧下陷,她的影子罩下来,随后,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脸颊,发丝毛茸茸地擦过他裸露的颈侧,这似有似无的触碰,犹如风撩拨着风筝线,他身体不自觉绷紧了。
若是对平常的郎君,此时在这阴森森的夜晚,说这样的话,还算有些可怖。
但他与她,谁又没见过死人呢?
他心中荒谬,勾起红艳艳的唇,眉角轻轻一压:“宋娘,三年前汴州水灾死伤数千人,尸横遍野,洪水冲过来的尸体比鱼虾还多,你怕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