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做的剑匣,和新竹颜色只有微小差别,若非事先知道有异物混在其中,刻意去找,决计看不出名堂。
不同于往日,这地方现在只有他会来,除了露布上说的那件事,还因着胡家大少爷这两天热心设笼捕雀,捧他场的崽子们蜂拥去了溪边,从早到晚,也不嫌枯燥。
林二哥退回镇民今年的束修,一行四人离开径溪镇,迄今有一个多月了。
他广而告之的去向,却不是私下说给少年那些,只说林家在远方有个显耀亲戚,打听到林二哥下落,邀他过去省亲,此行短则数月,长最多一年。
少年从昔日玩伴们的神色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们要麽被林二哥蒙骗,要麽远比他擅长说谎。他也始终没有戳穿林二哥,因为林二哥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实在让他无比痴迷。
那天晚上,镇塾里的方桌上燃着油灯,偌大的房舍空空如也丶静谧若墓xue。少年摸进不曾锁上的大门,左右环顾,鬼役神差般坐到桌边,伸手解开桌上的灰布背囊。
他看见了一张纸笺,还有三本书。纸笺时文时白,偶尔还夹着些粗话,当是林二所书不假:
【慈吾弟,
老哥哥没有完全骗你,我们确是去外头做生意,只是我们不会再回径溪镇。个中理由,复杂得很,只好拣些紧要的说。
你知道钱霹雳丶卢超华都是过继娃娃,姥不疼,舅不爱,吴忧也常被他兄姐欺负,但不是为他年纪小,他其实是外头捡来的孤儿。
这事邪门之极,径溪镇有过继娃娃的人家不少,自谁家继来?亲生爹娘姓甚名谁?现下何处?家家三问三不知,没准都和吴忧一样。□□娘的独眼龙还来警告我别惹事。
获知吴忧亲戚消息,虽是巧合,也可说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哥哥我不想在镇里烂死,便去外头查探一番。
若径溪镇还是好人多,你靠这身本事娶了胡家二妞,胡老头高兴不死,那才怪事。
如径溪镇实如我想得那般,是个拐卖儿童的贼窟,老哥哥再寻机接应你,到时你便带你爹娘外逃。
慈弟,镇上或有些人皮畜生,我辈虽不害人,却要防人。我留了几桩宝贝,是我家传功夫,你天资较我高出许多,若能练到精深,保你爹娘平安丶横扫径溪镇,这二桩事不在话下。
你精深之前,切勿泄露宝贝来历,除你爹娘外,只可说‘梦里有人教我神通’,否则遭人看出根脚,暗害于你,可就不美,切记切记。
珍而重之林山秀殷笔】
少年又去翻林二哥留下的书。
是三卷手抄书册,用的上好叶子纸,字迹却和林二完全不同,一横一竖俱方正遒劲。难道是林老大所书?
这样东西,对林二哥一定非常珍贵,贸然收下,岂不是无礼?
他怀着忐忑,仔细端详书封。
第一本擡头,只有两个大大篆字,一个是“剑”,另一个是“谱”。
第二本,就复杂得多,叫什麽《摘星功甲子真解》。
第三本更夸张,题名处写了整两行字,乃是《阴阳旋凫本气化生地水火风大咒》。
少年正看得晕晕乎乎,突然夜风一刮,头皮一凉,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坐着翻书的时候。
他像贼一样摸进屋,此刻收起背囊溜出去,倒是真个做了贼。少年回身掩上塾院大门,先把东西藏好,方才回家领骂。
巧事说来就来。
这月里,独眼龙常找小孩问话,旁敲侧击林山秀过去是否违矩丶渎职丶藏私之类,少年也遭问询,随便应付一番,不曾吐露林二哥秘密。
林二哥何等人物,敢把这些东西告诉他,那就是料定他不会背叛。
少年心中充满被信赖的自豪,同时也为自己知情不报开脱——他说出去也没人信,他是谁?他现在本领大了,可没干成什麽事迹,别人眼里他还是木匠老庄的儿子,不是他想当的大英雄。
其实就是这事让他郁闷一个月。
凭什麽不是他和林二哥一起去外面?少年愤愤地想,凭什麽?
一定是那天他自己犯傻,开口劝林二哥留在镇里,说外面兵荒马乱丶到处死人,教二哥看不起了。
他就应该坚持出去,粉碎坏人的阴谋,查出别人都查不出的真相,回到镇上顺理成章迎娶二妞儿,接受仅次于各家先祖的礼赞——嘿,真有这麽厉害,说不定传说中那些,住在“仙火洞”里的寺丈,还会封他做“祭酒”哩,那可光荣!
他也不是什麽贪心之辈。独眼龙的铁尺他见惯了,寺丈的金尺他就不要了,封他一把祭酒的银尺,总可以吧?
木鞋踢踏踢踏迈过门槛,走进房间。
少年碰见母亲,收敛幻想,老老实实见礼。
她正给小妹喂奶,随口问少年干嘛去了,少年只说温习林先生留下的功课——没有半分假话,他学的剑谱正是林山秀送的。
衣服上的汗也干透了,母亲看不出什麽来。
少年喝完一瓢水,去工棚磨了父亲昨晚交代的刨刀,边磨边打哈欠,幸没把手削去一截,或是磨掉一块。
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打盹瞌睡,终于让父亲拍了桌子。
“你早上又去北面野了。”庄家唯一的成年男人说。
不是询问,是不容置疑的陈述。
“我瞧你鞋底沾的草不对劲。”
“是……”
父亲这次拍的不是桌子,是他的脑袋,拍了好几下。
“浑货,你识字,你会看村头的布告!今年北面有狼!”
放在往日,少年已经低头认错了。
他知道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最晚到今天晚上,就会摸着他脑袋,笑眯眯地叫他“慈儿”,向他检讨,父子间一向没有过夜的矛盾。
但那是往日的他,不是此刻的他。